纯洁的傻子
2018-06-13 11:29:00  来源:检察日报

  神话中的英雄在少年时期多半有英雄式教育,例如阿基里斯受半人半马开隆的调教,亚瑟王有魔术师梅林为师。唯独帕西法尔是个例外,父亲本是骑士,却在他年幼时阵亡,母亲为了保护独子免遭相同命运,带着他离群索居,不让他见世面,把他养育成为一个纯洁无知的傻小子,根本不知道世间什么英雄狗熊。

  无奈天不从人愿,年轻的帕西法尔遇到三位骑士,心向往之,因而离家出走。途中经过受伤的圣杯骑士之王昂佛塔斯的城堡而应邀做客。曾有人预言,医好昂佛塔斯之伤的人将是一位“纯洁的傻子”,但帕西法尔对骑士之王的伤势不闻不问,因为别人曾教导他不要多嘴多舌。次日帕西法尔醒来,发现所有人和城堡都消失了。以后帕西法尔到了亚瑟王宫廷,经历许多冒险、许多曲折,最后又回到圣杯骑士处,医好了昂佛塔斯,并成为圣杯骑士之王。这就是十二世纪诗人艾申巴赫(1170-1220)的《帕西法尔》叙事诗中的大概情节。

  32岁的瓦格纳(1813-1883)无意中读到这本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37年后,大师终于把帕西法尔的故事搬上舞台。《帕西法尔》是瓦格纳最后一部歌剧,从最初构想到歌剧完成历时25年,1882年首演。根据瓦格纳的意愿,此剧只准在德国拜罗伊特演出,但自1903年纽约大都会获得法庭允许上演以后,各国歌剧院纷起效尤,《帕西法尔》逐渐成为全世界歌剧院在复活节前后经常上演的歌剧。

  瓦格纳的歌剧以艾申巴赫的著作为蓝本,大加简化,并掺入自己的哲学思想。他删除了亚瑟王、圆桌武士、帕西法尔的亲戚以及其他人物,帕西法尔的冒险事业也一概不提,歌剧的女主角昆德丽则纯系瓦格纳的创作。

  幕启时,一位圣杯骑士谈起骑士之王昂佛塔斯的受伤是由于巫师柯林索所害。柯林索原来一心想加入圣杯骑士团,但因生活淫荡而被剔除。他为此自宫明志,但仍被拒,于是怀恨报仇,研习魔法,派手下魔女昆德丽引诱昂佛塔斯堕落,不但夺走了昂佛塔斯的圣矛——即刺伤十字架上耶稣的矛——也刺伤了昂佛塔斯。昂佛塔斯因伤口长年不愈,痛苦万分。此时帕西法尔误闯圣杯骑士领地,目睹了圣杯仪式,但因少不更事,对昂佛塔斯的伤痛竟未过问。骑士见他愚笨无知,把他赶出城堡。

  柯林索预知帕西法尔即为命定拯救圣杯骑士的“纯洁的傻子”,设计引诱他堕落。他先派出一群如花少女缠绕帕西法尔,但帕西法尔不为所动。柯林索于是打出他的王牌,迫令风情万种、姿色撩人的昆德丽去诱惑帕西法尔。这是整个故事的转折点。

  昆德丽因曾嘲笑受难的耶稣而被惩罚永远流浪不死、不能得到最后的安息。她只能嘲笑他人,但没有眼泪,也不会哭。她被巫师柯林索的魔法控制摆布,听命去色诱男人引其堕落,连圣杯骑士首领昂佛塔斯也难幸免。昆德丽的唯一救赎是遇到一个能抵挡她诱惑的男人。昆德丽引诱帕西法尔的手段极其高明,不料效果却大出她意料之外,帕西法尔因肉体上的觉醒得到顿悟,突然了解昂佛塔斯的痛苦,他原本纯洁的心现在又加上慈悲,导他步向超凡入圣之道。

  第三幕开始时已是多年以后的一个耶稣受难日,帕西法尔已是游侠骑士,一直在苦寻当年的城堡,机缘终于领他回到圣杯骑士领域。昆德丽此时也成为一名悔罪苦修者。帕西法尔给她施行了洗礼,使她终于得到解脱与救赎,安详地死去。昂佛塔斯因圣杯的光辉会延长他的生命和伤口的痛苦,已多年没有取出圣杯举行仪式,只渴望早日死亡,圣杯骑士团因而濒临解体。帕西法尔来到,以圣矛轻触昂佛塔斯,他的伤势立刻痊愈,帕西法尔终成为圣杯骑士之王。

  《帕西法尔》是瓦格纳歌剧中最长、最艰涩的一出,颇考验观众的耐力。马克吐温1891年观后的评语是:“我听不出任何曲调、旋律或节奏……称之为‘歌唱’好像名实不符。”就连音乐修养很高的萧伯纳也说:“《帕西法尔》从音乐和歌者的方面看来,极为恶劣。男低音死嚷,男高音穷吼,男中音平淡无奇,女高音,当她肯唱时,不止是喊,而是尖叫。”和瓦格纳先友后敌的尼采,评语更为恶毒,称呼瓦格纳是“老巫师,柯林索中的柯林索”,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音乐震撼的力量。大师如西贝流士与马勒则给予该剧最高的评价。

  《帕西法尔》的故事相当晦涩,不如瓦格纳其他歌剧明畅易懂,难怪有的新派导演把《帕西法尔》改得面目全非。我十多年前在芝加哥看过一场,终尾时昆德丽不但没死,还跟着帕西法尔去云游天下。更荒谬的是德国导演斯伯保1981年的电影版本,帕西法尔在被昆德丽吻后竟然变性为少女,真让人看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至于《帕西法尔》的主旨,我也是观赏了五次才略有领悟。许多观众认为此剧是宣扬基督教教义,其实圣杯圣矛都是中世纪传奇故事,与基督教本义和圣经没有绝对关系。也有人认为本剧的主题是禁欲:瓦格纳对叔本华的理论相当熟悉,他应知性欲是生物的本能,本身并不邪恶,何况圣杯骑士并非修士神父,也可以结婚生子。只有心灵超越了肉体的欲望才能达到生命的和谐与平静,正如性欲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本我”,必须受到“超我”牵制,这也是佛家所讲的“化欲”。

  至于昆德丽的象征意义更为复杂。二十世纪前,西方男性对女性有“圣女或荡妇”情结,这在十九世纪浪漫派歌剧中可看得出来。“永恒的女性引导人们上升”,歌剧中的女主角多属圣女型,例如《漂泊的荷兰人》中的森塔、《浮士德》中的玛格丽特等。《唐怀瑟》索性二者兼具,既有纯洁的伊丽莎白,又把维纳斯也拉进戏里,作为诱惑力无人能抵的荡妇典型。《帕西法尔》中的昆德丽却是歌剧女主角中的异端,第一幕中她是个蓬头垢面,却知道帕西法尔身世的神秘野女,第二幕她摇身一变成为性感诱人的尤物,到第三幕又成了如同追随耶稣的悔罪圣女抹大拿的玛利亚。我怀疑她是否象征受苦的众生呢?她在三幕戏中的三个身份是否代表无尽止的轮回,而最终的解脱是脱离业力轮回达到平静与自由?

  全剧真正的核心其实是同情与慈悲。瓦格纳曾涉猎佛教书籍,他甚至一度想以佛教故事为题材写作歌剧。他对佛教的“苦难”与“慈悲”不会不熟悉。帕西法尔原是个纯洁而不晓世事的傻子,他因了解昂佛塔斯堕落的原因与他的伤痛,由此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的痛苦,从而领悟他目睹的圣杯仪式的意义。只有心中充满同情与慈悲才能达到真正的智慧,带来救赎。

  编辑:黄韵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