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
我曾在我的一部书的扉页上写过一句话:“我始终认为,在人类的故园,河流永远是最母性最阴柔最祥静的风景。我精神中的‘河流情结’告诉我——无论我怎样漂泊,最终我总会找到家园。”
我相信我的生命里有一条河在天长地久地流淌……
在鄂西北我诞生的那座具有三千年古老文明的小城脚下,有一条大河——汉水。汉水被鲜明地标示在中国地图上,它是长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汉水被现今的人们称为“中国的多瑙河”。据证,它是中国目前唯一没有被污染的大江。21世纪初叶,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就是引这条江的水解救中原、华北和北京的水危机。
汉水携带着遥远的神秘,千秋万代地向我诞生的小城飘逸而来,然后极女性地把小城团团围住,小城呈半岛状依偎在汉水的逶迤与润泽之中。
我在河边长大。
真与美、善与想象在河边长大。
“妈,大河从哪儿流来?它又流向哪去?”望着迎面飘来又远远飘去的江水我问母亲。
我想,从那时起,一个纯情女孩就一直站在江边,忧伤地啼听来自河流的一种秘语——无论后来她离那条河有多么遥远……
小时候,我常和男孩子一起在夏天的大水过后,到沙滩上挖“浪柴”。“浪柴”是发大水时,从上游冲击下来的树枝、树根,它们已被咆哮的江水剥离殆尽树皮,只剩下光腻的、长短粗细不一的内杆,被一堆一堆地掩埋在淤积的沙滩里。
到河滩挖“浪柴”的记忆至今都是幸福而快乐的——尽管那是童年十分辛苦的一种劳作。只要你向河滩的隆起部位走去,几锄挖下去,你便会发现成堆的“浪柴”,一窝一窝的柴棍儿黑压压草虫般挤簇在一起。这时,你的惊喜不亚于发现了一室一窟的宝藏。你的收获少则几篓几筐,多则一船两船!小城里的男娃女娃扛着挖锄、背篓、口袋向河滩走来,他们在十分纯情的童年里便开始享有如同淘金者一般的执着和惊喜。
黄昏,挖“浪柴”的孩子们在河滩上翻筋斗……
一个头发、耳朵、脸上都挂满了沙粒的女孩仰躺在沙滩上,她把脚丫翘得老高。脚趾上的沙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总爱一个人这样仰躺着,望着脚趾上闪闪发光的石英质沙粒出神。小女孩在想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河滩广阔而细腻,母肤一般;河水已恢复了往日的安详与宁静,夕阳
纤夫们“吭唷”着沿河滩匍匐而来,他们脚手撑地,身体蜷缩在阳光下,隆起的脊背在小女孩忧郁的目光中漆黑发亮,有血红色反光。有时,小女孩好奇地踩踏着纤夫们深深的大脚窝沿河行走,小脚丫复大脚丫,小女孩追随到很远……
许多年我都在想,一个女人日后与那条河的恋情以及她一生的艰辛与梦想,兴许从那时起,就宝藏在她脚趾上闪闪发光的沙粒上,抑或是河滩上“小脚丫复大脚丫”的寓言般的追随里了。
当然,童年很快乐的另一件事出现在五月。五月有一个盛大的祭典在江边举行,那是一个节日。节日里,我们胸前挂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好看的丝线香包,香包里装着清香的草艾,耳根涂抹着掺了“雄黄”药的酒液,然后牵拉着母亲的衣襟,到江边参加祭典。母亲说,江水下边有一个好人,他死了。祭典死了的,修善活着的……那时,我不懂母亲的话。
我们和母亲挤在人群里,而我们的目光总是很努力地在人头攒动、千舢竞渡的江面寻找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每年都是这个祭典节日里很活跃很光荣的一员——他总是很健美很生命地从几百米宽的江面第一个泅渡到江的对岸。
但我们的父亲最终没能从他生命的此岸泅渡到他生命的彼岸便猝然消失了。此后,在故乡的江边,我目睹了一种人类的苦难,目睹了生命的惊惧和毁灭,目睹了命运的猝然倒下,目睹了生离死别、家破人散。我用一颗孩童的心体验着破碎、孤独、死亡和“灭顶之灾”……
如果那条天长地久的大江没有浮载了又水葬了我的亲人,如果我的童年在那条江边没有把人生的全部模拟完毕,我不会走向文学;
如果我的目光总是充满惊惧,如果我的心灵永远被苦痛蹂躏,如果漫长的受难最终没有复生、复生之后没有突然地离去,我不会走向文学;
如果幸福和苦难没有轮回,如果天堂和地狱没有接纳灵魂的善恶之分,我也不会走向文学。
是的,江边曾经发生的和以后永远离别的都成为纠缠我一生一世的情结。如果说,文学创作之前我有什么准备,我是不是可以说,是上苍恩赐了一条远远向我流来又远远离我而去的大江,以及江边的站立和倒下,江边悲风徐徐的前行和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