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筠
梅静与扬州盘扣手艺人(右)
制雀笼的工艺大师
雕版印刷工匠写样
“他很瘦,一件薄棉袄套在他的身上,竟像一件大褂似的前后晃荡。
“他颇有了把岁数,爬过深深的额纹,宽阔的头顶上,只有几根稀疏的银发,依然倔强地站着岗。但此刻,走在偌大的展陈室里,他的脚步却是如此沉稳与快乐。每经过一座木雕,他的目光还会像爱抚一个孩子那样,将它从头到脚一一拂过。有时,他还停下脚步,仿佛对待自己的爱人,温柔地为它拭净飘落的灰尘。
“‘两千多年的根,不能在我们手上断了。’他的声调不高,却清晰有力,触动人心。”
这是《嘉木心香》中的文字,文中这位老人名叫赵如柏,今年80岁,扬州漆砂砚技艺恢复者,漆雕与木雕艺术融合创始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2015年,江苏省扬州市检察院检察官梅静开始为扬州的手艺人立传,赵如柏是其中一位。
一代宗师的人生际遇,独步天下的工匠技艺,超乎寻常的痴迷与情怀,就这样如一幅幅画面徐徐展开。
如痴如醉
在时代的风尘中追溯广陵古籍刻印社的历史,梅静完成了《素笺不言,雕文有声》(见本报2017年1月13日“绿海”封面)一文:“回眸雕版印刷的千年历史,有一个城市,始终与它一同闪烁着光辉,这座城市就是江苏的扬州。……国家级雕版大师、现年69岁的陈义时,13岁随父学习雕版技术。‘做版的木材最好选用棠梨木,纹路紧凑,硬度大,便于雕刻,而且耐印。再经过几个月的浸泡和干燥,然后修平、刨光、修整为所需规格。刻字程序主要是扯线、引线、发刀、挑刀、打空……’谈起伴随自己大半生的手艺,陈义时如数家珍。”
打捞记忆,从碎片中完成拼图,然后让人们从这些记忆拼图中感受千年的文化风韵,这需要一种耐得住寂寞的沉静功夫。大概是人如其名,梅静做到了。
“做着一份严谨职业的我,业余时间爱好点传统文化,比如读些旧书、逛逛老物市场、结交有趣的手艺人等等。”梅静介绍,2015年,一家杂志邀她撰写一篇有关扬州古籍版片保护的文章。带着写作任务,她认识了多位雕版印刷、古籍刻印从业者,目睹了扬州博物馆库房内十余万枚古籍版片,“那次采访让我真切走近了这一有着千年历史的古老技艺,以及上世纪七十年代十多万枚古籍版片所经历的劫后重生,还有那些在喧哗尘世中寂寞坚守的老艺人。”
有感情的文字总是容易引发共鸣,梅静为雕版印刷撰写的这篇作品发表后,许多读者称赞这篇文章写出了传统技艺的价值,写活了手艺人,并希望还能看到类似的文字。“看了读者留言,我心动了。扬州文化博大精深,很多非遗项目及手艺人应当被更多人知道。”从此,梅静利用业余时间,开始了扬州手艺的专题采访与写作。
按照惯常的写作速度,梅静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用两年时间采访20个左右的手艺项目,每个项目写5000字左右。但真正开工后,她才发现,自己的“预算”与实际相差太远。
“一门手艺传承到今天,往往是丰厚文化积淀和数代巧匠智慧的结晶,蕴含着很多专业知识,研究不透就会写出外行话。因此,每写一篇文章,我上网、去图书馆查阅的资料会多达几百页。同时,我还得实地走访,观察技艺流程。有时,一件作品需要多道工序、经年累月才能完成,我就从春到秋,甚至跨年度地跟踪采访。为了避免专业性强带来的晦涩难懂,我尝试用娓娓道来的文学语言,讲好其中的故事。”
经历如此的“文火细煨”,她的写作速度减缓到了每年只能“出炉”四五篇。当她写完筛选出的23个手艺项目时,时间已过去了整整4年。
她说:“那些技艺深深吸引着我,让我如痴如醉。”
金匠铁匠
2018年5月,方学斌被中国文化和旅游部确定为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传承人。而10年前的2008年,由江都、上海、南京联合申报的金银细工技艺被确定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正是方学斌和他的师傅们,叫响了江都金银细工的名气。
方学斌对手艺的喜好源自家庭。祖父方受章是江都有名的瓷器商人,旧学深厚,精通古玩字画;父亲方伯雅工于微雕浅刻,花鸟鱼虫、山水人物无一不精;母亲聂素英是一位民间剪纸艺人,草木亭台在她的手中都能栩栩如生。方学斌小时候,家中往来多是书画等艺界朋友,耳濡目染,艺术的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
技艺的厚重在于传承。做学徒的时候,每天,他跟在师傅后面打下手,从最基本的捏錾子、握小锤学起,到錾出各种纹饰,再到整平、锉光、焊接、砂亮……
古运河是扬州的母亲河,曾经破浪于运河之上的大隋龙舟,是扬州盛史的代表,而真实的龙舟早已化作烟尘,留下的只有《大业杂记》中的几行字:“其龙舟高四十五尺,阔四十五尺,长二百尺。四重,上一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二重,有一百六十房,皆饰以丹东粉,装以金碧朱翠,雕镂奇丽,缀以流芳、羽葆、朱丝……”
请教专家,翻遍古籍,近700个日夜的精雕细琢,“大隋龙舟”成为方学斌他们的代表作品之一。
“正如一门技艺的成熟需要漫长时光,它的掌握与精通也需要长久磨砺。但在日益喧嚣的尘世里,又有几人能够像当年的方学斌一样,日复一日在狭小的工作台前心细如发、敲击雕磨?”梅静说。
梅静4年的探访,成就了一部“念物记”。在这部“念物记”中,既有传承“非遗”的大师,也有对手艺和行业较真到极致的普通人。比如,一名铁匠。
在有“铁铺一条街之称”的得胜桥,铁匠的父亲于解放前就拥有了一间作坊。那时的铁匠铺制造各式各样的工具,大到铁锹、锯子,小到汤匙、耳挖。耳濡目染,他年幼时就对制造铁器有了兴趣,一有闲暇,就立在父亲身边,看父亲做活,有时还帮着搭把手。书读到四年级,“文革”开始,无学可上的他便成了父亲的正式学徒。
小时候觉得好玩,真正学了这门手艺之后,他开始体会到其中的辛苦。夏天,站在几百度高温的融铁炉前,只需两分钟,浑身就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手里还得挥举几十斤重的铁锤,从早到晚,一挥就是七八个小时。
在《铁匠的对话》中,“‘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的背就是那时候变弯的。’他指着自己有些前佝的脊背说。”
的确,打铁对于成年人来说都是很苦的活计,更何况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但秉性憨厚的他,打定了要学就学出个样儿的主意,从不叫累埋怨,更不偷懒耍滑,很快就把选料、錾缝、镶条、发火、夹抿、錾豁、打齐、轮磨、淬火、退火、定型、冷排、抛光、砧柄、上油等技术学到了家。他做的瓦工粉墙铁板,常常需要预订才能买到……
天地之间,有一种人叫手艺人。而只有真正的手艺人,才真正可以领悟什么是“工匠精神”。
念物念人
一部“念物记”,23篇文章,23种手艺。这些手艺中,有的已入选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有的至今没有任何“名头”。这种“显微镜”式的写作,让人增添了对民间智慧和文化的向往。
“写作过程中最难的是实地走访的漫长过程。”梅静介绍,“有时一件工艺作品需要多道工序、经年累月才能完成,我就从春到秋,甚至跨年度跟踪采访;有的传统手艺地处偏远,我就自己骑车前往。只有靠得够近,才能真切感受到手艺的温度与魅力。”
她引用《留住手艺》的作者盐野米松的话说:“我是怀着一颗憧憬和向往的心灵,观望过匠工们做活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也是为这些职业不复存在而深感遗憾的一代人的代表。出于这种感情,我用了不短的时间和多次机会,寻找走访了现存的一些匠工和他们的作坊。听他们讲故事,看他们视为生命的工具。我觉得我们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那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
翻开梅静所写的扬州传统手艺,更多聚焦的是普通的传统手艺人:红园门口摆摊的手工布鞋制作者、甘于寂寞的“90后”裱画师、从不作假的老器物维修师……充满市井味的人物与烟火气的文字相得益彰,文章既有散文风韵,又似小说般生动,叫人读来欲罢不能。
梅静说,在所有她写到的手艺人里,从事古籍修复的手艺人王军给她的印象最深。“采访是在深冬,王军在寒冷的老旧平房里工作,一待就是一天。生活艰苦、收入不多,但他没说过一个‘苦’字。而当他拿起古书时,脸上的笑意让我一瞬间懂得了什么是‘心中有念、秉烛前行’。”
如果说,让古籍流转起来、将残破的古籍修复如初,是让沉睡的古籍苏醒,那么,用古籍形式嫁接时代需求,就是真正地让古籍焕发青春。然而,古籍修复实在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稍有偏差,就会毁书于一旦。
修书、做书都是耗费时间的活,王军的年华,就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慢慢流去。
周围的世界越来越物质,一个孤身来扬的年轻人,更无法靠画饼生活。然而,在读书日益小众化的今天,书店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何况是一个以售卖古书为生的小小店面。前阵子,王军在安徽老家的亲人出了点事,急需用钱,他掏遍身上口袋,这才发现,这些年自己竟然没有攒下一笔像样的积蓄。
探访越深入,梅静越感受到震撼。“每次与手艺人的对话,都仿佛一场灵魂的洗礼。”梅静说,在探访过程中,几乎所有的手艺人都会说这样一句话:“根不能在我们手上断了。这个根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技艺,更是源远流长的文化之河。”
盐野米松《树之生命木之心》序言中有这样的说法:我们应该感谢手艺,更应该感谢那些在手艺之下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工匠,手艺一定会在手艺人手中释放光芒,这光芒不仅驱逐了黑暗,还照耀千秋。
念物亦念人,恭敬于物,亦恭敬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