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晨

　　如同秋末的田野，一日之晨一点点地宽广，在成熟与荒芜之间，缓步而行。这是秋日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你被它亘古的节奏唤醒——从幽暗到明亮，这与众多事物在你心间成影的过程相仿、速度相仿。想到从前它被忽略、被遗失的部分，今日你觉着惋惜又无奈。你在恍不自知中错失的时光何止于此?鱼缸传来人造的水流声，白霜在微黄的草地上蔓延，你想起那些你熟悉和你陌生的事物:办公室，沙漠，婴儿，大海，以及春天。如果继续沉溺，你还能想起更多，并被它们纠缠。你所想起的一切都不曾离开你，只是不停更换走向你的姿态。未来，一切仍会继续。你觉得正是它们充满了你，正是它们导致了你的热情、疲惫与衰老。暖气轻若游丝，或许这正是世界的温度，令你揣度远处——另一个温暖朴素的国度。遥远并清晰，这恰好是一日之晨带给你的距离:你站在世界的边缘，望见了世界中央。

　　失眠的夜

　　并不会因为季节、科技的新发现，或者某个执政者突然发作的仁慈，世界就抑止了这种流行病。你最近一次被困扰，是因为一个芳香馥郁的花园，一片未可知的晴朗夜空。你凝视那些随风而动的花香，瞬间隐匿的星辰，突然就焦灼起来。就是说你察觉了那些在起源处的审美，现在已破碎。这一夜，在碎片上的最后一段行程，带给你的颤栗如此剧烈。你混同在抢夺的人群里，开始思考守卫的重要性。那些质朴的起源，险些像生命一样消失。你压低声音呼吸，再从黑暗里眺望四周。碰上一片急速旋转的金箔，是谁都会红着眼冲上去。你必须承认你与他们的相似，才能选择未来是否仍与他们相似。花园与夜空都是虚拟出来的远景，以便于提示你的主题。夜晚平静地流动，你睁着眼，如同一块在阴影里晃动的光斑。你躺在黑暗厚重的地毯上，既感到欣慰，也觉着恐惧。睡眠就要来到，你就要脱身。当黑暗淹没一切的时候，你朝着起源之处茫然睡去。

　　最后的记忆

　　最后的记忆是那双凹陷的眼睛，清澈、冰凉，无望地凝视你。好吧，我们就这样分别，狠狠心说人死算什么，谁都会死。你去冥界，我仍回我的人间。你食空气，我晒我的太阳。为了告别，人们无止境地创造词语。不切实际的词语描绘着无情无义的告别。你从那条载你而去的船上最后一次起身，看见岸上的野花和孩子，天光随即消失。你沉重的嘴唇没有留下告别的辞章，那些华丽的情感让你觉着害臊。名目繁多的告别。人们没把那些告别当做一回事儿，直到有一天，我和你之间开始了这场真正的告别。我把你埋在山坡上，山坡对着祖坟，对着春天，对着时光。山路依旧在雨季泥泞不堪。杜鹃花依旧悬挂在山崖上。人们依旧在昏黄的灯光下叹气发呆。四月，当桐花在山冈上开放，那些曾经与你告别过的事物，夜夜陪伴着你，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变幻的形象

　　你总是一再想起她行走在一座山岗下的孤单身影，她在青涩年华里的一次局促表情，她于垂死之际留下的只言片语。你以这种方式接近她，一次比一次更平静。到了最后，你发现她是不是她都无关紧要了。你开始从各个方向充实这个形象。当明月皎洁，她是人们幽暗的回忆;当一岁之末，她是美玉上的一块瑕疵;当独自旅行，她是天空里的一只风筝，一阵风来，吹断了线。你为她准备了一个出生地，那里有一条冬季断流的河。夏天，人们在淹死过孩子的河边散步、洗衣、谈情说爱。你认为她不在他们中间，她在河流上看着父亲撒网。继而你觉得如此拟定她显得过于狭小，便涂抹了她的面容，模糊了她的肤色，甚至取掉了她的性别。你让她用自己的书写反抗自己，用自己的局限羞辱自己，用自己的寂寞安慰自己。又到了秋天，金黄的芦苇伫立在湖心岛，那遗世独立的美打动了你，于是，你开始思索她的下一个形象——一个你无从想象、陌生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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