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的下午,雪后初霁。我在合肥,和母亲来到位于淮河路步行街中段的“李府”——李鸿章故居。
两扇高大厚实的朱漆大门、门前高挑两只写有“李府”字样灯笼,再加上门前一对威武的石狮,这些平时只能在电影里见的场景,吸引人迈上高高的台阶,去领略昔日主人的气势不凡。
故居的主人李鸿章无疑是位人中豪杰,当然这位豪杰断非那种草莽英雄可比。李鸿章和曾国藩一样,都是以文人的身份而成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兵元帅。梁启超的《李鸿章传》有一段关于李鸿章在马关遇刺后“伟丈夫”形象的描写:当遇刺之初,日皇遣御医军医来视疾,众医皆谓取出枪子,创乃可疗,但虽静养多日,不劳心力云。鸿章慨然曰:国步艰难,和局之成,刻不容缓,予焉能延宕以误国乎?宁死无刺割。之明日,或见血满袍服,言曰:此血所以报国也。鸿章潸然曰:舍予命而有益于国,亦所不辞。其慷慨忠愤之气,君子敬之。《李鸿章传》还有不少关于李鸿章为人处世的描写,有一段说李鸿章:治事最精核,每遇一问题,必再三盘诘,毫无假借,不轻然诺,既诺则必践之,实言行一致之人也。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差不多有“完人”性格的李中堂,后世对他的评价却“毁誉参半”。有论者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李鸿章学习他的老师曾国藩,在平太平天国或者在平捻后,功成身退,自不失一世清名。奈何他不识时务,处权力的巅峰而不思退隐,以致落下“甲午海战”之败和《马关条约》签订两大败笔。初听来,也不无道理。
但后来我想,作为李鸿章,他自身其实比我们今人更清晰地明了自己所处环境的艰难。那么他早知“晚倾波涛离海岸,天风浩荡白鸥闲;舟人哪知伤心处,遥指前程是马关”,那他偏偏还要往马关那畔行干吗?据有关资料记载,甲午战事结束后,李鸿章曾忧愤地说:“十年以来,文娱武嬉,酝成此变。平日讲求武备,辄以铺张靡费为疑,至以购械购舰悬为厉禁。一旦有事,明知兵力不敌而淆于群哄,轻于一掷,遂至一发不可复收。”自“十年以来”一句,可知文娱武嬉一事为积弊。积弊自身又无能力革除,可知李鸿章是清醒地知道自身所处环境的艰难,如陷泥沼。陷入泥沼而不知自拔,李鸿章究竟想干吗?是不是这些都可以归结到李鸿章的“不识时务”上呢?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在故居的青砖上漫步,我一时也难以寻觅到合适的答案。
《李鸿章传》还记载了李鸿章的一件逸事:李鸿章生平最遗恨者一事,曰未尝掌文衡。戊戌会试时在京师,谓必得之,卒不获。虽朝殿阅卷大臣,亦未尝一次派及,李颇怏怏云。我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从中可见李中堂其实也是一位性情中人。然而梁任公对此事的评价却是:以盖代勋名,而恋恋于此物,可见科举之毒入人深矣。
梁任公对李鸿章的评价颇客观公正,他的《李鸿章传》一书也被誉为我国二十世纪四大传记之一。我对他文中的观点多叹服,独此事不敢苟同。梁任公为广东人,他能见科举之毒入人之深,却不能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入皖人之深也。任公若明白这一层意思,便不难明白为何从前的徽商即便在外面攒下万贯家财,这万贯家财也要留给子孙作读书的费用了。任公若明白这一层意思,便不难明白为什么我们桐城人有“穷不丢书,富不丢猪”一说了。皖地自古多才俊,盖一方风俗出一方人也。
回京后的这些天里,我思念着母亲,突然就想到李鸿章生逢清廷最黑暗、最动荡的年代,他的每一次“出场”无不是朝廷大厦将倾之时,承担的无不是“人情所最难堪”之事。在马关,他也清楚这个丧权辱国的条约一旦签订,自己必然要背上千古之骂名。他说,“七十老翁,蒙汉奸之恶名,几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势。”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还能说他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吗?李鸿章对清廷的感情又何尝不是比海水还深呢!
对于李鸿章的“毁誉参半”,《李鸿章传》开篇有一段精辟的话: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举天下人而恶之,斯可谓非常之奸雄矣乎。举天下人而誉之,斯可谓非常之豪杰矣乎。虽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见其可?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这一句话足可为有积极进取心却又顾虑满怀的人借鉴。
不知道是不是推出优惠游的原因,正月初三那天下午,来李鸿章故居参观的人很多,可以用“络绎不绝”四个字来形容。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不知有几个人能读懂李鸿章。
俞胜,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家》杂志社编辑部副主任。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