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三年前,在国家博物馆领略过傅申先生书写的《心经》。2014年,朋友赠送一本《傅申学艺录》一函四册,以编年体方式收录了这位海外艺术大家的作品,而且收录了台静农、叶公超、王世襄等众多大家与傅申的来往信函,让我们一窥中国古典艺术的现当代传承者的思想与风采。因为古典艺文功力不足,此书后来被更喜爱的朋友抢去。
文庙的六位艺文名家代表着现在与未来均硕果仅存的“士”,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属于“小众”。当然,书法绘画艺术的拥趸者无数,那是另说。记得三十年前,教授古代辞典的老先生就说过,以后研读古代典籍、承继古代艺文的人不是没有,但必然属于特殊的一群,卓然成就者更是寥寥。这位老先生在“文革”时期从事打扫教学楼、图书馆的工作,他的业余爱好就是背诵《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我们上学的时候学生社团如雨后春笋,我们无知且起哄,谋划成立一个“拱猪协会”。扑克牌的拱猪游戏,我们新设的规矩,无论正分负分,分低者为赢家。请老先生想词、题词以彰“协会”宗旨,老先生大乐,戴着灰袖套欣然提笔:“不求闻达于诸侯,苟全性命于乱世。”
这在今天会不会被晒出来成为不鼓励学生积极进取的典型?会不会招来一片吐槽之声甚至声讨老先生有没有为人师范的资格?
无独有偶,张颔先生在艰难岁月里的大部分时间就是打扫整个文物局机关院子和男女厕所。因为之前和之后,他都是考古所所长,加上打扫厕所的经历,后来很多同事戏称他为“老所长”。张颔先生在多次挨打之后曾经想过自杀,但是“死不下去”,他说自己“有动机无决心”,因为如果自己一死了之,全家大小四五口人怎么办?名声显赫之后,他的一副“对联”非常有名:“深知自己没油水,不给他人添麻烦。”
周退密先生在《奉题沈树华“论画诗一百二十首”稿本二首》中写下“名利场中无此人”,恰恰是现当代的古典知识分子最深刻的写照。他们没有锦衣华服、宽袍大袖,而专注于艺文的广度与深度,一生孜孜以求。
曾经有五年拜思想者、原国际信息研究所所长李晓宁先生为师,晓宁先生的要求竟然是:尽量不要去食堂吃饭,不要坐班车。他给出的理由很奇葩:食堂和班车是两个议论是非的地方,既然要潜心学习,就要对张三李四的是是非非不闻不问。晓宁先生的学生很多,他给他们的题词是“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源于《三国演义》,当然,他说的是学术,不是冷兵器时代的切人切西瓜。他是冯友兰的弟子,意气风发,曾经到各高校去“踢场子”,跟不同的学术名家较劲。他让我读的第一本书是米歇尔沃尔德罗普的《复杂》,但甩开腮帮子吃把子肉是他的最爱。
无论焚香品茶,还是爱好把子肉,都跟是不是“士”无关。苏东坡就有“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也不耽误把五花肉切成大块弄得天下闻名。艺文之事,一定跟做人一样的,浑然天成,不需要摆出“大师的样子”。
没有人拥有不死之身,做人以及艺文上的厚重而精深,不过是很个人化的追求,并非适用于普罗大众。只要自己个体的生命存在,这样的追求只是为自己获得的一种精神满足,无需惦记生前身后名。传道授业,惠及同道与来者,不过看缘。沽名钓誉的人多,就更显这种精神的可贵与高远。这是一种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