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我十二岁,有一天去医院看病,在针灸科里,见一位七十来岁的老者,拿着一本他年轻时的相册,厚厚的,一页一页翻给医生护士看。这里,有他与孙中山的合影;有他民国时期出使东南亚国家的留影,背后是热带雨林风光;还有他出席一些外交场面的留影。他追述时,得意洋洋;大家倾听时,津津有味。
这一幕,给我印象极深。年齿渐长,我终于悟出:这是一位北洋和民国时期的遗老!
这两天,我在网上搜索,突然眼睛一亮,发现张贤亮的祖父与这位老者,面容相似,年龄相仿,名字相同——都叫“张铭”!特别是,张贤亮祖父参加过孙中山的同盟会;在北洋军阀政府时期,当过大总统秘书;民国时期又以大使衔出任过驻爪哇、印度等地领事馆的总领事。保不齐,两位就是同一个人?
张贤亮已去世,我无法向他核实了,但“遗老”一词所勾勒的形象,在我眼里,是越发清晰了。
遗老,概指先朝留下的老人、旧臣,起码是上了岁数、历练老成的。当年司马迁写《史记》,注重采风问俗,以求史料翔实,葆其真,屏其伪。他曾感叹:“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是啊,真得感谢丰、沛等地的遗老们,是他们凭着超强的记忆力,实话实说的品质,提供了闻所未闻、有价值的素材,让太史公能以如椽之笔,把刘邦身边这些功臣的发迹史,真实地,形象地,记录下来。
《史记》的流芳百世,离不开这些遗老的贡献。
遗老的身段,是多姿态的。比如王船山,在明朝倾覆后,自称“遗臣”,抗击清军;失败后,以林泉为伴,隐居著书,一生未曾剃发。其学说,被章太炎誉为“民族光复之源”。如此遗老,给历史留下的,是正面形象。
但也有的,沿袭旧规,不肯改张,观念陈旧,行动落伍。晚清遗老,便有不少是这样的。北洋大臣陈夔龙,在清朝被推翻后,依然忠诚于皇室,每逢过新年,都要捧出皇帝的画轴,挂起来,叩拜。1924年,当冯玉祥进京,驱逐溥仪出宫,陈夔龙感觉天要塌了,当时他“卧病沧江,闻之尤为愤懑”。于是,联合诸遗老,“公电京榆两处”,要求“速复优待皇室原状,免致根本动摇,人心疑惧。全国幸甚”(引自《梦蕉亭杂记》)。如此忠贞不贰,着实让人吃惊,难怪慈禧生前对陈夔龙早就十分看好。
所以,要从时代走向,人心所望,来对遗老作评估。
我曾设想,搜集陈夔龙等五十位遗老的轶事,写一本《晚清遗老》的书,每人三千字,用随笔形式,带点幽默,突出其性格。一位出版社编辑很有兴趣,连连问我何时完成。我转而一想,唉,这需要大量史料,需要对他们的后代进行细致的采访,面广,材料繁杂,以我的年纪、精力,恐难胜任,只能留待有心之人来完成了。
生活犹如万花筒。“遗老”一词,如今也走进现实中来了。比如,网上出现的“文革遗老”,让我思索良久。
在“文革”中发迹的人,后来有各种人生轨迹。有的依然固执于“文革”理念;有的有所悔改,出来时发觉时易世迁,日头一新,眼睛好像睁不大开;有的懊悔,觉得投机未中,蚀了一把。依我猜测,网友们使用“文革遗老”一词,是好心,是对那些留恋文革的人来一点提醒,也为了让大伙儿脑瓜子清醒,警惕“文革”思维的回潮。
我呢,还想多一句嘴:盼望文学作品中,对“文革遗老”做一点描写。不是在讨论“文学的力量”吗?文学如何才能有力量?贴近生活呀!
描绘的,是遗老;敲响的,是警钟。
朱大路,上海人,1947年生。《文汇报》高级编辑,在《文汇报》“笔会”后版编杂文20年。著有长篇小说《上海爷叔》《三教九流》《梦断上海》《末路皇孙》,散文集《乡音的色彩》,报告文学集《盲流梦》,传记《上海笑星传奇》。主编《杂文300篇》《世纪末杂文200篇》《世纪初杂文200篇》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