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黄昏我在芳菲尽染的林荫健走，常见气韵优雅、银发灿然的女人穿着各式色彩斑斓的裙装，往来不断，让我想起我的老师草明。这个名字对当代年轻人略显陌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却因工业题材的长篇小说《乘风破浪》家喻户晓。她曾是鲁迅的学生，1932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后赴延安，受到毛泽东多次接见，最终成为新中国工业文学的拓荒者，一部《原动力》名列普罗文学经典。

　　我是她培养的工人作家，1986年调中国作家协会担任她的专职秘书。为她处理文案，编选文集。记得那年七月，一位少女穿着色彩俏丽、飘逸迷人的太阳裙从草明家阳台下款款而过，老人停止浇花，默默向下注视良久，直到一袭倩影从视觉消失。草明脸上呈现复杂神色，匆匆回到卧室把所有的相册搬出，然后戴上眼镜一遍遍翻阅查找，最终失望地叹了口气。她在找一张她年轻时身着连衣裙的照片，那件连衣裙有着穿越时光的不朽回忆……

　　1934年春，草明和欧阳山在上海静安寺路附近，搬进一座垣壁斑驳的木顶楼。这种楼上中下三层结构，楼上住着作家白薇和诗人杨骚。她和欧阳山落户中层不足十平米的亭子间，楼下是两家合用的厨房和餐厅。当时生活异常清贫，但众人仍自筹资金创办名为《作家》的进步刊物，梅志也和他们一同审阅编辑小说、诗歌、杂文、剧本等各类稿件。胡风、张天翼、沙汀是常来做客的朋友。当时草明正遭国民党当局通缉，无法公开身份外出工作，断绝了生活来源，恰恰这时又逢怀孕，她和欧阳山商量把孩子做掉。他们把此事和鲁迅谈了，鲁迅觉得这样可以大大减轻生活负担，不仅亲自写信介绍草明找一位日本医生，还给了他们一笔钱。所有问题安排妥当，只是草明出门需要一身华贵体面的衣服遮盖进步作家身份，骗过特务眼睛，平安来去。草明根本没钱购置，大家无一例外地囊中羞涩，众人忧心忡忡。白薇得知，一声不响回到房间，取出一件珍贵的绿色连衣裙送给草明。可她比草明身材高大许多，于是又连夜把裙子改制。草明当时只有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华，高高兴兴穿上这件漂亮得体的连衣裙，心中涌起无限感激，兴奋的神采平添出动人风韵。

　　草明手术后，欧阳山外出参加“左联”活动，无法尽丈夫义务照料她。不知是疼痛还是因那幼小生命无声陨落到另一世界，草明不禁失声痛哭。白薇一边替她擦泪一边用慈爱的话语温暖她。草明父母早逝又背井离乡，身边更无亲人;白薇比她年长二十岁，她那时既体味姐妹之情，又隐隐感受一种母爱。草明和白薇在上海居住的那段日子里，白薇常把悲惨经历讲给她，她也把内心苦闷和忧愁向白薇倾诉。1939年草明和欧阳山赶往重庆南温泉居住后不久，白薇和杨骚也来了，上天又让他们同住一幢楼里。草明特意穿上那件绿色的连衣裙，隆重欢迎他们的到来。不仅合影留念，还亲手做饭菜款待他们。当然，文学史上白薇和杨骚劳燕分飞，那是后话。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繁华的夏季来临，草明一旦看见芬芳如雪的少女穿着美丽的裙装翩翩来去，总要感慨万千回想自己的青年时代。她如花似玉的青春是在动荡、恐怖、血火中度过。她为了一个民族的伟大信念，战斗着写作着，无暇装扮，无暇享乐，却让生命闪烁出更绚丽的光彩。1987年8月，白薇带着痛苦和爱，带着对人间的眷恋离开了这个让她无限孤独的世界。草明得知后，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久久伫立，晶莹的泪从她苍老清癯的脸上静静滑落。她满怀悲哀地搬出所有相册，去找她那张永无寻觅处的照片。然而，又有谁知道作为女人，照片上那件绿色连衣裙，是她一生唯一穿过的裙装呢?

　　王世尧，作家。当过工人，1986年调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工人日报》《诗刊》《中国作家》等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新韵古诗词、散文和文学评论近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情人的阳光》，诗集《故园》，评传《大地块垒铸诗魂》，编著《先哲观人》，另有电视剧、电视专题片多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