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个牛脾气。今天要不是侯奶奶来打圆场,他们能放过你吗?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情咧!”
几天后,向伯伯跑来告诉我们,说那老汉真的搬进西屋去了,林三奶奶不让他搬,两人还吵了架。奶奶说,他是想给林三奶奶保住那间房子。
在紧张焦虑中等待了一段时间,陈主任家中出事了。林家的空气有所缓和,特别是那老汉,又开始像往常一样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然而,灾祸总是选择在人们最不提防的时刻从天而降———第二天一大早,向伯伯就来敲我家的门,告诉说:林家的老仆得了暴病,死了。
接着,邻院就传来林三奶奶那嘤嘤的泣声。我们全家都被这消息惊醒了,以最快的速度披衣起床,赶去看个究竟。据向伯伯说,昨天晚上,老汉喝了很多酒,陪着林三奶奶聊天聊到半夜,后来,就听见他们吵吵着从屋里出来了,敢情是那老汉非要搬回他的半截屋不可,老太太不让,两个人还拌了几句嘴,后来老汉就回半截屋去睡了。今天早晨,老汉天亮了还没动静,到七点多,林三奶奶来叫我们,说老汉不对劲儿,让我们去看看。我就跑去把一号院的吴大夫请来了,他一看,说是心脏病突发,没治了。
说着话,我们来到七号院,邻居们正把老汉的遗体搬到正房去。当那老人被抬着在我眼前经过时,我发现他的面容一点都没变,好像还挂着一丝笑意。
大家知道林三奶奶无儿无女,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就都过来帮忙。特别是胡同里的山西人,很抱团儿,遇到事情不用组织就有条不紊地操持起来。林三奶奶一直在一旁低声饮泣,很少抬头,也很少说话。向伯伯有事情和她商量,她只是点头或者摇头。我奶奶和我父母上前安慰她,她也只是拉了拉奶奶的手。
林三奶奶决心尽其所能给她的贴身老仆送终,她从银行取出了一大笔钱———从前谁也没想到这个老太太这么有钱———用于办丧事。按照林三奶奶的指点,先给老汉在山西乡下的一个侄子发了报丧电报;又让几个懂行的人去给老汉买来了一身深褐色的绸缎装椁衣服,还有新鞋新袜新帽子,请了人给老汉换上;她还执意要按山西的风俗,扎些纸人纸马等等。要知道,这在当时的政治气候里是绝对的“四旧”。可是老太太却出奇的固执,绝不将就。向伯伯实在为了难,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一班手艺人,躲在他家好几天,竟然真的用各色彩纸扎成了马、牛和几个小人、几只灯笼,扎好了也不敢拿出来,就藏在他家女儿住的房子里。
最令人震惊的是,林三奶奶叫人进到她自己住的东房里,掀开了她睡的那张大床,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口黑漆锃亮的大棺材。那是她给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寿木”,她在它上面已经不知睡了多少年。如今,她要把自己的这口“寿木”拿出来献给自己的老仆!
老汉的家人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赶到,遗体就只能停在那里等候。林三奶奶一直不肯让别人替换她,就坐在遗体旁边守着,手里拿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念着念着就哭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老汉的侄子带着几位家乡人终于赶到了。众人行了大礼,把老汉的遗体入了殓。临盖棺时,林三奶奶忽然让等一等,她去到老汉的半截屋里,找出了一样东西,叫给老汉带上,那是他的“半导体”。
就在盖棺的那一刻,林三奶奶只说了一句:“屈死你了……”就放声哭了起来。这是在老汉去世后她唯一的一次嚎啕大哭。
关于林三奶奶家的事,向伯伯讲了很多。他说那老汉的侄子告诉他,他这个伯伯从十几岁起就在林家做长工,跟着林家一辈子。林家三小姐从年轻时候就对他好。后来,她嫁了一个阎锡山手下的军官,伯伯也跟了过来。家里人只知道那军官曾经在天津驻防。后来国民党被共产党打败了,只当是他们一家子也从塘沽上船逃跑了,谁想到林三小姐其实没走,伯伯也没走……
林三奶奶经过这一番折腾,元气大伤。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她临死前曾对守候在身边的向伯伯详细交代了她家乡的地址和几个亲戚的姓名:“麻烦您写封信告诉他们,就说我死了,我没去台湾,我一直在天津,一个人,活得挺好。”向伯伯问,让不让他们来送葬?林三奶奶摇摇头,小声说:“不用了,你就把我埋在他的旁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