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其实并不老，搬到我们小院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可是他的头发却白得早，看上去，人也就显得老气一些。

　　老方的家，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一张铁床是半新的，其他都是旧货。老方的老婆模样倒还标致，但是脸色实在难看，发灰，有人说像抽大烟的。老方还有个女孩，差不多有两岁，脏兮兮的。看得出，老方他老婆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据老方说，他老婆是帆布厂的工人，因为有病，歇了长假。到底什么病，他也没说。可是过了没几天，人们就发现，他老婆得的是最要命的病:神经病。

　　那女人倒是不乱打乱闹，就是一个字:懒。什么活儿也不干，整天偎在屋子里，一会儿唱一会儿笑，屋里拉屋里尿。用不了几天，满世界都能闻见九号院里飘送出来的那股子臭气。我妈直截了当地问老方:“你当年又能写又能说，那么活跃，怎么最后找了这么一个神经病老婆?”老方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说:“唉，谁让咱出身不好呢?我爸爸前年被揪出来，说他是逃亡地主，还扣上了帽子。老头子一时想不开，跳了海河。我原来的女朋友也跑了。我妈一看我都快三十了，着急，就托人给介绍了这么一个。开始没发现有这个病，结婚以后才犯的。现在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后悔也来不及了。”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沉甸甸的。

　　老方很喜欢他的小女儿。虽然手很笨，却也经常给她洗洗衣服，缝缝补丁。有一段时间他上白班，早出晚归，没功夫照顾孩子。单位考虑到他的困难，改让他上“三班倒”。这样就能腾出一点时间管管孩子。老方非常感激，跟我们家人说了好几次。这样，老方回到家干完活儿，就坐在小院里教女儿认字，或者让她认识小院里种的花花草草。

　　那女孩子很老实，长得像老方，性格也像老方。老方不在家的时候，孩子就和她妈闷在屋子里，饿了也不哭，冷了也不闹，总是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玩。三九天，寒风刺骨。老方怕老婆孩子煤气中毒，不敢生炉子取暖。孩子冻得蜷曲在被窝里，看着真让人心疼。老方一回来，孩子欢呼雀跃，说啊笑啊，唱啊跳啊。爸爸长爸爸短，爷俩儿说个没完。在孩子的心目中，老方就是热饭，就是炉火，就是生活的全部。

　　老方的工资不高，老婆又吃了“劳保”，没有几个钱。其生活的困顿可想而知。老方还是个孝子，每个月都要给他老妈妈一点钱。这样，他的日子就很艰难。每逢过年过节，单位就给他一点补助，他总是念念不忘，经常对人提起。有一次，单位还来了几个人看他，其中有个女的，看了他家里的惨状，很难过，悄悄地躲到小院的过道里抹眼泪。后来，她又来过一次，想帮老方收拾屋子，却被老方的老婆给赶了出来，还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老方那回可气急了，把老婆打了一顿。

　　最麻烦的事情，就是老方生病。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决定了他不能生病。可是，长年的劳碌和操心，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却严重地损害了老方的健康。他的头发白得更多了，人也有些驼背了，看上去，不到40岁的人，倒像是个半大老头。就在他搬来我们小院的第三个年头，他终于病了，也是一种要命的病症:颠痫。

　　老方生病以后，体力大减。他老婆依然是什么活儿也不干，吵架的频率却明显增加，老方这时已经没有力气跟她吵了，更打不过她。所以，时常被他老婆打得鼻青脸肿。

　　老方的病情越来越重，终于被单位停了工，让他吃“劳保”。老方心里不痛快，回来就倒在床上，火也不生，饭也不做。孩子饿了，找他要吃的。他急了，起来就给了孩子一巴掌。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打孩子。孩子哭了，老方忽然明白过来，一把搂住孩子，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该死，爸爸该死。”说着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那天晚上，老方犯了病，喊了半夜，后来又跑了出去。这是他病情恶化的开始。从此，他经常半夜往外跑，而且经常是光着身子。幸好多数时候都是天不亮就回来，没人看见，还算万幸。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老方被人打了。他光着身子出去，在街头犯了病，躺在地上抽搐，天亮以前没能赶回来。人们把他当成了流氓，给了他一顿合力的痛打。然后，又有些真正的小流氓，拉着他在街上示众。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人的尊严是不被顾及的。老方直到快中午了，才被放回来。满身血污，面色如土。进了小院，直奔自己的小屋，把孩子和老婆都轰了出来。他自己打了一大盆水，哗啦哗啦地洗身子。洗完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又走了。那天夜里，他没回来。两天以后，老方单位来了几个人，说是在海河边上打捞起一个人，是老方。

　　老方的老婆听了这个消息，无动于衷。那孩子却像是很懂事的样子，痴痴地发呆。过了几天，那女人的哥哥来接她，她像见了鬼一样尖声惨叫，死活不跟他走。后来还是她的单位来了一辆汽车，把她和孩子接走了。

　　就在那个星期天，来了一个女人。打开西屋的门锁，开始大扫除。光是清出的积年累月的炉灰和脏土，就装满了两辆小推车。她整整干了一天，临走时，还特意到我家坐了坐，说了一些感激的话。我认出来了，她就是那次要帮老方收拾屋子的那个女人。

　　她说，老方的孩子她要了，她要把她培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