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暮春,在广东珠海我第一次见到了木棉树和木棉花,也第一次站在树下洗耳倾听花开的声音。
那是在珠海的一段公路上,路的一边是蔚蓝的大海,路的另一边是红色的木棉。木棉树极高大极挺拔,树干笔直得仿佛非自然生成,树枝疏朗而有序,树叶厚大,花开艳红,在地上拾起一朵木棉花,竟有小碗口儿般大小,花朵硕大雍容,花瓣坚实厚韧,花蕊挺立,花色娇艳,样子有一些像北方盛开的木菊花。
广东的朋友说木棉花儿开的时候是有声音的,它会“啪”的一声绽开花蕾,同时把种子飞弹向远方。我听得痴了,世间的草木万种,竟然如此的有生机,各有特点,各有性情。田间的蒲公英用一把把小伞传递生命的延续,用纷飞迎接生命的轮回,而这木棉花凭借怒放的一刻,迸发无穷的力量,将生生不息扩展到远方!木棉花开劲道十足,蒲公英花开优雅无声,这是否就是木本与草本的区别?离开广东的前夜,正值三十而立的我曾站在一棵木棉树下,仰视着树上的木棉花蕾,满怀浪漫地盼望其中一朵能为我倏然绽放,让我聆听花开。但是除了路边海水拍案的低鸣和路上车来车往的呼啸奔忙,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七年前的深冬备考公务员考试,我请了长假每天到远在县城郊外姑姑家学习。那一年寒冷多雪,每天早上六点天色灰蒙,我便离开温暖的家,踏雪有声匆匆走向郊外,远远看去几栋平房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的边上,顶着厚厚的雪,竟像一幅雪景的图画。房屋已经空置多日,狭小而寒冷,饭碗冻得粘成一摞儿,令人欣慰的是窗台前洒满了冬日最温暖的阳光。小书桌就摆在窗台前,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每天一坐下来就是十二个小时,黄昏时分走在回家的路上,常在顶风冒雪或者路滑难行时,应时应景默诵诗词,“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风雪夜归人”说的是我么?于是心里便笑成了一朵花。
心无旁骛的静好岁月匆匆而逝,不觉窗外的房檐已经开始滴水,自己做过的习题摞起来也有一米多高,窗台上原本空空的花盆不知何时长满了翠绿的护盆草,我的心情也随着春意渐浓而变得鲜活。一日午后困意袭来,刚刚打个盹儿,却又被春寒冻得醒来。随手拿过一本新习题,记下时间凝神作题,一张试卷即将作完,耳边突然传来“啪”地一声,轻细而清晰,隔了一会儿,又传来“啪”地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儿,声声入耳。抬头环视狭小而简单的空间,有生命的除了我就是窗台上那一盆草,走近它,发现它长出了许多尖尖的绿色花蕾,那声音就出自花蕾绽放的一刻,同时迸射出小小的黑色草籽,沾满了窗台、窗框,有的竟已经飞到屋顶。
那一刻思绪万千感慨良多,几年前木棉树下的盼望和怅惘倏然涌上心头。那硕大的木棉花蕾绽放的声音应该远远超过这纤纤小草的骨朵儿吧!当年刚刚三十而立,欣欣然站在树下,洗耳倾听却没有遂愿……流年似水韶华匆匆,经历过快乐的时光,也经历了不快乐的日子,曾经满怀希望步履匆匆而来,也曾经一路风尘中落寞转身,在成长中经历无奈,在无奈中竭力担当,“倾听花开”这样浪漫的事,早已相去甚远、与己无关,可是当下那声音虽然纤弱却声声入耳。
能否听得到花开,不取决于花朵绽放时的张扬或低调,也不取决于身处姹紫嫣红的江南还是冰雪覆盖的北疆,更不取决于你面临的境遇是春风拂面还是溯雨寒冰,全在于人的心境是否宁静、平和,是否能够盖得住这世间的喧嚣与浮躁,是否能够耐得住人生的暑往与寒来。心亡为“忙”,亡心为“忘”,心去为“怯”,分心为“忿”……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如果心中有景致,就能够穿枝拂叶走出泥泞的小径;只要心中有花开,即使奔忙在布满荆棘的路上,我们也不会觉得悲苦。
那一段学习时光一直让我难忘,不是因为后来的考试结果令人欣慰,而是因为当时的心绪平和自然、淡若清溪。暮春的时候我常常走出房门,放眼田野深深呼吸,闭上眼就能听到田野的声音,那声音渺远而疏朗,可以意会却难以描摹,仿佛松针落地、小草抽芽,又好像小鸟呢喃,虫儿振翅。倏然之间就会意了那句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也一下子会意了那个禅意小故事,并非风动,也并非幡动,常常是心动。
今年的初春,我陪女儿赶赴武汉参加高校的自主招生考试。据说报名逾万人却仅录用两百。考场前宽阔的操场上人头攒动,考生列成六队,仍然排出二十多米远,再加上两旁陪同的家长队伍浩浩荡荡,场面蔚为壮观。夹在人群中,我匆忙检视完女儿的备考证件,就被前面向外走的家长挤得站立不稳,只得手抚乱发,目送女儿随着摩肩接踵的考生队伍缓缓走向考场,心里一酸双眼微潮,一转眼就找不到女儿的身影了。疲惫无奈之间,随人流走到操场旁略安静的去处,眼前出现一大丛翠竹。一直喜欢竹的高风亮节,多年以来无论家居还是办公室,总要养一盆翠竹,除了精心浇水、定期施肥,闲暇时间还会擦拭每一个叶片,那浓浓绿意带给自己无数希望和温暖。武汉的竹子只野生在操场边上的小块土地上,却远比自己精心养护在室内的竹子粗壮高峻许多。手抚那略显粗糙的竹节,想到,脱离了遮挡庇护,扎根于贫瘠的土地,迎接着世间的风雨,经历过寒来暑往,才往往是它成长、成材的基础!看来成材的几率和成长的质量与呵护无关,令人无奈却引人深思。
翠竹旁有几棵大树,树干挺拔粗壮,树枝疏朗对称,树叶圆润厚实,五六片叶子组成一组,状如花开,后来得知那树叫做广玉兰。曾经在北京看过玉兰花开的样子,觉得它更像小号的白色木棉花。在考场外候等的两天格外漫长,我避开陌生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口音,徘徊在玉兰树下,忽然想到,也不知这广玉兰是否花开有声?即便有声,以一个母亲现在的焦虑不安与患得患失,自己能否有缘倾听呢?伫立在树下默默叮嘱不惑之年的自己,能持一颗淡然平静之心,陪女儿走过春寒料峭,迎来温暖六月天,再同她一道来到这里或者任何一个美丽的地方,一起倾听花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有多少种存在,就有多少种声音,再微弱如尘的生命也终有其绽放的时刻。从三十而立到不惑之年,是人生之中一段至重要也至深邃的时光,不论经历了沧桑或是凝重,漫长十年不过转瞬即逝,就如同千百年来,无数花开的声音在广袤原野上恣肆纵横,最后却无一不消逝在历史的苍茫之中。活在当下,需要自己时时保持内心的鲜活和柔软,以最细腻的视角关注生活,以最纯真的情绪萌发心境,屏住呼吸,洗濯双耳,侧耳倾听,倾听那已经远去的美好感召……
(作者:王金辉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龙沙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