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庄人物》之五

　　朱卫军

　　按乡邻，我称呼她“四奶奶”。

　　四奶奶慈眉善目，蛮有富态，遇谁都笑哈哈的，因此人缘极好。记忆里的四奶奶无儿无女，又年过花甲，无劳动能力，村里将她列为“五保户”。她名字叫什么大家都不清楚，生产队里分粮食，写的是“余刘氏”。乡亲们都按辈分叫她“四嫂子”“四婶子”“四奶奶”什么的。

　　与众不同的是，四奶奶是个“神婆”。据说众多在医院已无可救药之人，经她手，无需针药，给病人动动胳膊按按腿，嘴里“嘀嘀咕咕”的，不久病人竟然好了。这些传说的真假无从考究，但她家那面被烟熏得黢黑的土墙上，挂满了如“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之类的锦旗，为我亲眼目睹。

　　关于四奶奶的身世，颇有传奇色彩。她娘家是汤河街人，姓刘，算是殷实人家。18岁那年，她爹娘原本将她许配给本村一康姓人家，康家亦为大户，也算门当户对，双方家里都挺满意。亲都定了，并传了大小祺，成亲的日子都选好了，没想到半路却出了变故。

　　范庄余建堂在家排行老四，是个錾磨的匠人，时常到四邻八乡錾磨。他技艺高，价钱也实惠，因此名声在外。这天他带着工具到了汤河街，刘家女主人听到吆喝声，就把他叫到家里给錾磨。余建堂长得一表人才，嘴也会说，胡吹海谤的。錾磨的档儿，刘家姑娘搬了个板凳坐在身边看他錾磨，两人就闲拉呱。

　　余建堂见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在身边，也是心里发痒，心想谁要是娶了她真是福气。他边干活边话语不断，又比较幽默，时不时地逗得姑娘发笑。等磨錾完了，两人也混熟了。说是一见钟情也好，说让余建堂忽悠也罢。等余建堂走了，她跟爹娘闹着退亲，非要嫁给余建堂不可，弄得她爹娘不知所措。爹娘生了三儿一女，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她又固执任性，爹娘怎么劝说也没用，她说要么嫁给余建堂，要么终身不嫁。爹娘最后没法子，退还康家彩礼不说，还赔了人家一笔钱。

　　但嫁给余建堂却没给她带来好运，结婚不到半月，余建堂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不久，有人捎信说余建堂战死了。她自此天天在村口等，风雨无阻，不久竟疯了，见人就不住地问，您见着俺家建堂了吗？您见着俺家建堂了吗？村人甚是同情。

　　过了大概一年，她的病突然好了。但她却对人说，她见着仙姑了，仙姑教了她治病的医术，让她在人间治病救人。自此，便干了这营生。她看病不要钱，人们便给她些礼物作为答谢。据说看好了许多人，时间一长，“神婆”名声大噪，四邻八乡的病人都找她看。

　　她一直没再改嫁。

　　后来她公婆去世了，她年龄也大了，便成了村里的“五保户”。

　　对四奶奶所谓的“能治百病”，我一直持怀疑态度。但后来发生在我三弟身上的事，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三弟7岁那年，忽一天腿不能走了。父亲带着他看了多家医院，吃药打针，数月不见好。俗话说有病乱求医，最后二奶奶对我娘说，让四嫂子给看看吧。于是娘背着三弟，和二奶奶一起去了她家，我也去了。一进门，四奶奶似乎很生气地说，早干什么了？娘不好意思地说，四婶子，这不是来求您了吗？忙递上买的饼干和大烟柳——娘知道四奶奶抽烟。

　　四奶奶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朝东北方向留了一个口，让三弟坐在圆圈里，开始口中念念有词。十分钟左右，她顺手拿起一把生锈的菜刀，在圆圈口狠狠地剁了三刀，又把三弟的腿捏了半天，说回去吧。娘不放心地问，四婶子，这就行了？四奶奶说，行了行了，过一个月“还人”。娘带着疑问背起三弟回了家。

　　谁知奇迹竟出现了，第二天，数月靠爬的三弟竟然慢慢地站了起来，第三天就能走了，让全家人莫名其妙。直到现在，我这个无神论者，也弄不清到底是咋回事。

　　一个月后，按她的说法，说是“还人”。那天晚上，在我家堂屋里，按她事先的嘱咐，摆上两桌菜，无非是鸡鱼肉蛋之类的。她坐在地上开始唱，也不知道她唱的是啥，一家人想笑但又不敢笑。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结束了，她说得给小冬（三弟小名）改名，叫什么？叫“到星”。又说，“到星”是天上落下的一颗星，说不定将来能进京做官。

　　然后，把那些鸡鱼肉蛋拾掇拾掇，说带回去给仙姑，估计拿回去自己吃了。

　　若干年后，三弟果真进京做事。

　　有一天我回老家，见有出殡场面，问谁老了，乡邻说，四奶奶走了。

　　顿时，那个慈祥、敦厚、富态的四奶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