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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故人情中的奇思妙想
2018-07-27 11:38:00  来源:检察日报

  《在母语的屋檐下》封面

  彭程先生为上世纪90年代崭露头角的新散文作家群的重要成员,其散文新作《在母语的屋檐下》所描写的大都是凡人细事,正是这些一般人漫不经心的人情、物事,到了作家的笔下,便都成了说来动心动容、想去难舍难忘的妙绪奇文,正如袁枚的《遣兴》所谓:“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

  创作实践告诉我们,就题材来说,以瑰奇、新巧取胜易,以寻常、自然超迈难。人情之常,喜欢求新逐异,新风景、新格局、奇人奇事,总是最吸人眼球的。相对于那类“登车揽辔,澄清天下”、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走入人群中再难以认出的普通角色,确是不易着笔。但是,艺术家的过硬本领恰在此处。

  彭程的散文具有平中见奇的特点。这得力于他擅长以有限的个体生命体验,感应、揭示无限的存在,透过日常生活状态挖掘灵魂深处的奥秘,在狭小空间里拓展无穷的遐想,将传统心理纳入开放的视野,在昵昵儿女语、娓娓话桑麻中寄寓深沉的蕴涵。其动人之处,充溢着真情、睿智与诗性、哲思。

  在散文《远处的墓碑》中,作家从他岳父的骨灰盒和大理石墓碑上获得对死亡的感知。瞬间,那个仿佛不真实的远处,变得清晰、真切,如在眼前。天涯化咫尺,只在一瞬间,这样便氤氲了诗思,“一个人应该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因为“诗歌是语言的闪电,……引发这道闪电,需要一些特别的机缘和触媒。而因为绾结了生与死这个人生最大的话题,墓地显然是一个诗与思、情与理合适的催化之地”。

  散文《对坐》,写他与父母处于“伸手可触的距离,他们的面容清晰地收入我的眼帘之中:密密的皱纹,深色的老人斑,越来越浑浊的眼球。……在并不遥远的十多年前,也是思维敏捷,充满活力。而如今,这一切都已然悄悄遁入了记忆的角落。我明白,横亘在今与昔巨大反差之间的,是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垒砌起来的时光之墙”。如果有一天父母离去,那“对我们而言,也就撤去了一种生命的支撑,割断了一条连接这个世界的牢固的纽带,我们内心深处会有一处被抽空的感觉,存在的根据也会变得恍惚可疑”。

  与这种灼灼真情相对应,是对于现实社会交往情态的深入体察。《身边的人们》,写的是同事、同学、同乡。日常生活中,除了家人,应以同事间的接触为最多。“要想了解一个人的优长和局限,知晓真实的人性,同事也是最好的观察对象和解剖标本”。“如果细心审视单位、公司等小天地中的人际关系,其间种种心思机巧,不乏波谲云诡,诸如合纵连横、围魏救赵、远交近攻等等更多运用于国家之间的交往谋略,在此似乎也很能够获得印证”。看来,在这赤裸裸的现实主义的地盘,人际关系是天然地排斥诗性的。比较起来,倒是以非目的性为其本质特点的同学关系,显得单纯得多。“那种生命中最年轻的时光,属于诗的浪漫、梦的多彩的时光,同社会规则不曾发生纠葛的时光,大家在一个共同的时空里”,“一起成长,一起梦想,一起犯傻,也许彼此冒犯,但互相不以为忤”。“那种感情,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对生命中的那段最美好时光的怀恋。同学是那一种生活的人格化存在,负载了那段日子里的记忆”。文本中诸般细致入微地揭橥世故人情的灵明与睿智,使人产生一种展读钱锺书、张爱玲小说时的快感。

  在最寻常不过的摄影面前,作家同样表现出他的创见与精思。《瞬间的收藏》中有这样一段话:“无限性,是摄影最为本质的特点。经由放大和缩小、拼接和叠加种种手段,大千世界被收纳于方寸之间”。“但就每一幅具体的图片而言,永远只是一棵叫做世界的巨树上飘落的某一片叶子”。选择和舍弃,同步于拍摄的过程中。镜头对准了什么,同时也便将其他推开。强调和忽略,如影随形。这是一个悖论:因为单纯而深刻,因为片段而完整。同时,作家也冷峻地指出:随着数码技术的发展和照相器材的普及,摄影日益变得简单化,人们举起相机时,失去了庄严神圣感,差不多就是乱照一气,以致作品泛滥,而佳作寥寥;如同当今情感泛滥,但动人的爱情稀少。此之谓:“方便了过程,却伤害了结果。”

  人间万事,包括文学创作在内,艰辛与成功总是一对孪生兄弟,甚至成了连体婴儿。为此,王安石在写下“看似寻常最奇崛”之后,紧接着便加上一句“成如容易却艰辛”。

  彭程每番把笔,都有意“追求写作的难度”。早在二十五年前,他就在散文《娩》中自述:“为了一个独特些的意象,一个尽可能新颖的比喻,或者一个错宕的句式的安排,一处回环的语气的布设”,“逼迫自己,母鸡孵蛋一样等下去”。“一切都因为那个精灵。我看不见它,却能时时感觉到它的躁动。它追逐着我,逼迫着我,执拗而顽强。……我曾四处张望它的踪迹,在一个寂静的时刻,却发现它原来就藏匿在心中。我并且念出了它的名字:创造。”

  彭程重视体验、开悟,长于联想、生发,从中构建起一座沟通的桥梁。散文《返乡记》中记载:“姑姑得知我的女儿十四岁了,读初三了,便念叨说,过几年也该找婆家了,家里还有些好棉花瓤子,趁着眼神还行,先给絮几床被褥,算是姑奶奶的一份心意。她当然无从知道,孩子眼下正是多梦时节,小脑瓜里三天两头有新想法,前几天还嚷嚷着想考SAT,到美国读大学。我忽然联想到了如今颇时髦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对它我始终是一知半解不得要领,但此刻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农家小院里,却对其中一个主要的观点,就是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存,似乎有所理解了。我和姑姑所生活的世界,虽然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但从外观到内里,却是多么的不同,中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宛如一棵枝叶扶疏的大树,语言深深扎根在民族文化传统的土壤里。彭程特殊关注在民族传统、外来文化和市场经济全方位开放、并存的状态下,如何坚守与发挥母语文字固有优势的问题,就此,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文章,最后大声疾呼:“爱我们的母语吧。像珍爱恋人一样呵护它,像珍惜钻石一样擦亮它,让它更好地诉说我们的悲欢,表达我们的向往。”而且,赫然以《在母语的屋檐下》为散文集命名,也正是出于“对母语的热爱、虔敬和信仰”。

  是的,现在存在一个误区,往往是一说要创新,就必须与传统决裂,错误地把生物进化中那种后者不断淘汰前者的发展过程应用于文艺创造的实践。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帕斯说:“诗歌没有发展,只有变化。”散文何独不然!

  (王充闾:散文作家,首届鲁迅文学奖得主)

  编辑:黄韵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