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水老表(上)
2018-06-19 15:45:00  来源:天津市人民检察院

  细想想,我此生许多时光一直在追逐山脉的走向而行。那天,才是十月中旬,乌鲁木齐秋雨蒙蒙,凉意正浓,已然沉入冬的默想。我参加完亲家的头七乃孜尔(凭吊仪式),便穿云破雾飞向武汉,目的地是江西修水县。亲家要比我年长,是新疆大学化学系早年退休教授,因患绝症诱发肠梗阻和全身扩散而去。早上,在南梁清真寺底层的聚餐厅,前来凭吊的人们都在吃着白喜宴,缅怀逝者。几位亲家坐在一起,在低声慨叹着。一位来自乡间的长者说,贤人言,比起亡人,云彩都离你近,至少云彩是可以看得见的。这不,一个好人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另一位说,大地是最冷的,它会冷冷地吞噬一切。又一位说,我们都会死去的,这就是生命。

  当我一度向舷窗外望去,竟已不知不觉飞临祁连山脉上空,下面是一座座银色雪峰。大地苍茫,在辽远的柴达木盆地彼岸,依稀可辨昆仑山银灰色厚重曲线。我忽然感动起来,是的,在我走过的所有山脉中,天山、阿勒泰山、祁连山、昆仑山、唐古拉山、喜马拉雅山、帕米尔山、阿尔卑斯山,几乎都是自西而东延伸(当然,也有自北而南的山脉,诸如阿尔金山、阿拉套山、乌拉尔山、洛基山、安第斯山等)。这不,此刻飞行其巅的祁连山,便是自西向东逶迤而去,目送着西下的夕阳。而在未曾踏足的修水,又有哪一座山脉在期待着我?在飞越青海湖上空时,看到一架交错飞去的海航客机,彰显着红色尾翼标识匆匆消失在后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飞机越过青海湖便向东南折去,雪峰已经退隐,黄土高坡的一角也很快被黛色山脉交替。于是,云层与夜幕遮盖了一切。当飞机降落在武汉机场时,早已灯火阑珊。而修水在沉沉夜幕下的某一角正遥遥期待。沿着高速公路跨省飞驰三小时,钻过无数山洞,才在午夜十二点赶到近三百公里开外的修水县城。

  翌日清晨方才看清这是一座山青水秀的繁华小城。作为当年通往这里交通要道的修江绕城而流,汇入鄱阳湖,复随长江余波而去。现在,旱路早已替代水路,当年九井十八巷,巷巷通城墙的老城已然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跨过江面纵横交错的桥梁。城市四面环山,这里属大别山余脉九岭山和幕阜山两山之间的山涧地带,南面还有茅竹山与罗霄山脉相衔。于是,我又开始了追逐山脉走向之旅。

  我们要前往陈宝箴、陈三立故居凤竹堂参观。陈宝箴清末曾任湖南巡抚,其子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著名诗人,他的后裔便是在现代学界负有盛名的陈寅恪。那是一座远离县城名叫桃里的小山村,中巴车在狭仄局促的山涧两岸盘来绕去,一会儿在山阴里,一会儿在阳光下,阴影和光线在车窗上剪动。导游姑娘为了活跃气氛,先用修水方言唱了一首当地山歌,又为我们译成普通话:

  修水老表爱唱歌

  哪个有我山歌多

  声声歌唱家乡好

  山歌越唱越快活

  姑娘快人快语,她的讲解十分有趣。修水方言把姑娘叫古丽,美丽叫几档,小伙叫古仔,健美叫嗨几……我心中暗忖,第一次听到在新疆以外把姑娘称作古丽的地方,有趣。

  修水的名茶是宁红茶。这里传统有押茶盘习俗,即男方家带着儿子来女方家喝茶。女方家只会给客人倒一杯茶。如果姑娘愿意,在男方喝完第一杯茶后,姑娘会亲手倒上第二杯茶,这门亲事就算定了。如果女方不再倒第二杯茶,男方便会识趣地离去,大家都把脸面留足了。现在,到了县城里,押茶盘习俗又演变为摘茶盘时尚。即男方到了女方家,第一杯茶端上来后,如果姑娘愿意,就会端上第二杯茶。男方便心领神会,当女方倒上第三杯茶时,便会在茶盘放上八万元不等,以示定亲。女方接过定亲款,会为女儿准备嫁妆,择良辰吉日举办婚礼出嫁。为我们作导游的卢霞姑娘说,这个国庆节,她有几个姐妹都被摘茶盘——定亲了。

  当车穿过一个小村落时,看到路旁新式楼房民宅门口有一村妇在做针线活儿。卢霞姑娘便说,姐夫(女婿)、菊花、鸡,是修水妇女的三宝。女儿出嫁后,娘想见女儿,就得宠着姐夫(女婿),好茶端上,土鸡炖上。不然姐夫(女婿)就会说,背着媳妇来娘家,上坡气吁吁,下坡腿软软。下回就不会走得那么勤了。想想那一定是小脚女人时代,媳妇走不动,山道又难行,只有姐夫(女婿)背着媳妇翻山越岭而来。而如今,妇女缠足已成为遥远的历史记忆,何况交通发达,女儿不用行路,脚下一踩踏板就到了。然而,这一句话却流传至今,生活就是这样。真是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

  陈宝箴、陈三立故居坐落在桃里小山村朝南的一面山坡下(陈寅恪出生在湖南长沙)。院内有昔年的举人石,当年自有威严,文武百官到此都要下马。横向连通的木制三进院房,显得一派肃穆。历史的痕迹也留在了墙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几个朱红大字依稀可辨。而陈年日晒雨淋的房屋,似乎沉浸在历史的冥想中。那也是一个时代,从如此偏远狭小的山村,只要认真读书,也可以中举走出山脉,成为国之栋梁。而及至今日,山村的孩子们悄然失去了高考兴趣,高昂的学费逼仄只得北上南下打工成了他们的首选。我们似乎应当反思欲成为“产业化”的当下教育,它正在失去社会的公平,贫穷的传宗接代已然袭来。

  编辑:黄韵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