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2018-06-19 15:12:00  来源:检察日报

  母亲的母亲叫外婆。我的童年没有外婆。

  我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走了。我只能根据母亲的样子,想象香火深处的外婆。

  但我见过我一个朋友的外婆。我的朋友叫刘华,心理学家,浙大教授。前年夏天——2013年8月20日午后,我和妻子陪刘华到乡下看望外婆。

  外婆和刘华的二舅二舅妈住在一个叫马鞭沟的地方。正在午睡的外婆,听说外孙来了,硬要起身下床。

  刘华十三岁的儿子刘恕,平时像匹野马,到了外婆面前,突然变得乖觉起来,爬到外婆床上去,天一声地一声喊“老祖祖、老祖祖”。外婆嚯嚯地笑着,一张无牙的嘴,半天合不拢来。

  外婆已是108岁的老人。

  外婆裹过脚,走路有点拽。在二舅妈的搀扶下,外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堂屋,蜷曲在一根小木凳上。

  虽然岁月已将外婆吹得像根干豇豆一样摇晃,但外婆眼不花,手也不抖,头脑清楚,喜食红苕、南瓜,每餐可吃一碗米饭。晴天雨天,外婆还要下地除草,收拾庄稼。

  二舅二舅妈向我们述说外婆的一日三餐,平素习惯,起居病痛和种种不易。二位老人细声细气,言语平和。他们安静地坐在外婆身边,真像同一棵树上长出的枝蔓。

  “汤浩来没?你妈好不?”外婆不停地问起刘华的妻子、母亲。外婆逐一问起她的儿孙们。外婆把她的数十个子孙的名字,都念得一清二楚。外婆就是繁体的母亲。看见外婆,仿佛就看见一行行竖排的亲人、排成的厚厚的家谱。

  外婆一边和外孙刘华说话,一边客气地把我妻子叫大姐。“大姐,我老了,耳背,听不见,你莫怄气哈”。

  刘华一直拉着外婆的手,大声和外婆说话。外婆的手又瘦又黑,指头和掌心有些溃烂发炎。

  “外婆,手,怎么啦?”

  “莫得啥,莫得啥,剥核桃,染了手,破皮了。”

  “痛不痛啊外婆。”

  “痛痛痛啊,像抹了辣椒水一样痛。”

  “外婆,等天气凉快了,我接您出去耍哈。”“要得哈。”片刻之后,外婆又说“这辈子就算喽,不得行喽,等到下辈子哈。”说着说着,外婆又嘿嘿地笑了起来,核桃样的脸上,堆满了顽皮的皱纹。

  外婆反复说“我早该死了,我才不想活这么久咧”。外婆说“人活久了,是在受老天爷的罚”。

  外婆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和尚,路过一个村子,口渴了,找水喝。一个好心的妇女给了他一碗水,和尚接过喝了,对那妇人说,你要短命。这时候,树上有一个小男孩,正对着和尚的头撒尿。和尚抬头对那个小男孩说,你要长寿。

  “几十年过去了,和尚又路过那个村子,问起给他送水的妇人。村里人说她早就走了。和尚看见路边有个乞丐,就问那是谁。村里人说那是当年在他头上撒尿的小男孩,现在年纪大了,一副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的样子,成天趴在路边讨饭”。

  故事讲完了。

  外婆说“等哈太阳小了,我还要到地里去扯草,去还我的债”。我看见外婆深陷眼眶中,有两粒微火,在暗中闪烁。

  外婆说“人活在世上,就做两件事,欠债和还债。活在世上的人,也只有两种人,欠债的人和还债的人”。

  外婆没上过学堂,也没有自己的名字。户口簿上,外婆叫刘仕琼。外婆家在蓬溪县宝梵镇跃进村五社,距离“孟宗哭竹”的冬笋沟和“画苑仙踪”宝梵寺很近。

  夏天像一块玻璃,罩着外婆的家。8月20日下午的阳光格外干净、明亮,静静地照耀着外婆家门前一片金黄的稻田。外婆家的院坝四周,挂满了瓜果、秸秆。外婆家的房子,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正三间,横两头,共五间,石柱木架,单家独户,掩映在翠竹林中。站在外婆家往外看,天高地远,视线开阔。

  “做人要讲天良,要忠诚孝顺,莫造孽,老天爷是长了眼睛的,时时在天上看着”。刘华说他一辈子都会记住外婆的话。

  离开外婆家时,外婆蜷曲在木板凳上,摇着黑瘦的手说“慢慢去,慢慢去哈,二天来耍,来耍哈……”我觉得外婆像一道佛光,照着我们的背影。

  回城路上,刘华眼里有泪。刘华说他外公去世得早,外婆勤扒苦做,把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拉扯成人。外婆的大儿子已经去世,其余儿女,都已年老。儿孙们各忙各的事,很少回家。外婆的生活,全靠二舅、二舅妈两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照顾。

  外婆是一串摇晃的故事。刘华说,在他小时候,外婆经常带他去赶场。外婆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给他讲同乡程孟宗冬天哭竹生笋,孝敬母亲的事情。刘华说他和外婆形影不离。冬天,外婆在苕地里翻苕藤,他就跟在外婆身后。外婆在前面一埂一垄地翻苕藤,他在后面一埂一垄爬过去,嘴里不停地喊着“外婆、外婆”。“像母亲一样扶着我们长大的那个人是外婆”。说着说着,刘华的眼睛又红了。刘华的心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溶化。

  我无法揣摸一个心理学家的心理变化,但我可以想象,也许当年刘华在外婆身后翻过的那一垄垄苕埂,正是他后来翻越的万水千山。那一垄垄的苕藤,正是他和外婆之间无法割舍的千丝万缕的牵挂。

  在许多长大的记忆中,外婆就是童年的保护神,是一尊特别灵验的菩萨。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编辑:黄韵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