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数语的对白,朴素生活场景的刻画,就能使人物跃然纸上,若以绘画做比喻,《炽焰燃烧》表现了罗恩拉什惊人的速写能力,《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则是他扎实素描基本功的展现。
我记得一位博览群书的阅读者说过:我对美国南方文学的印象仅限于福克纳与卡波特。有趣的是,读不进《喧哗与骚动》的我,却被《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打动,对卡波特的名篇《蒂凡尼的早餐》不感兴趣,却喜欢《圣诞忆旧集》里的浓浓温情。他们展现的美国南部,是一片保守、秩序森严的土地,家庭的温情和冷酷缠绕纠结无法分离。这些在这本《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中都得到了体现。
拉什笔下的故事背景集中在他所熟悉的阿巴拉契亚。有别于传统印象中富裕、自由的美国人,拉什偏重描写生活在山村的普通人,相对粗粝、固执,似乎适宜炭笔画一般痛快豪爽的勾勒。不过在《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中,拉什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用渗透的细节串联起故事的线索,在极平常极细微处暗藏玄机,阅读的过程就像在破解作者设下的谜题,时有豁然开朗之感,也考验读者的细心。
《模范囚犯》中,帮助辛克勒越狱的村妇反复问他钱的问题,作者看似无意提到的猎枪、饮水这个贯穿全文的细节,都成了破解命运至关重要的线索。《地图终结的地方》中农民提出的问题都显得无关痛痒,上校有没有打过仗、为谁打仗、是不是红头发、是不是一直在此处等等,最后却决定了逃亡者的生死。《历史的仆役》中出镜数次的拔火棒、反复提及的格纹布、“麦克道尔”还是仅说漏嘴一次的“麦克唐纳”,都默默诉说着危险的逼近。这些细节甚至是有历史可考的,遗漏了这些细节,就无法把握人物命运的转合。《夜鹰电台》中,触动男女主角神经的爱德华霍普的作品应当是他的《夜鹰》。作品刻画了午夜餐馆几位寂寥的顾客,被认为是表现孤独的经典之作,拉什用来对比女主人公独自主持午夜电台节目的寂寞。但是男主人公用新的视角观察这幅画,发现画面中妻子的左手另有玄机,实情可能并不像通常认为的那样。细观这幅画,我们确实能看到妻子的左右手似乎与丈夫交握,点滴中蕴藏希望的曙光。
许多故事的结局同样充满隐喻,充满想象,看似明朗,却可以有不同的解答;看似含糊,却也不难猜测。譬如《模范囚犯》的结局,作者只写到辛克勒跪在池边喝水,发现了前一次喝水的掌印。这表示村妇一直带他原地徘徊,联想到先前他提出要喝水时被村妇阻止,就不难猜测逼近辛克勒的来复枪保险栓打开的声音所为何来。《嫁妆》一文表现了布恩牧师为成全年轻男女的爱情自甘牺牲一臂,以此骗过提出非分要求的女方父亲,作者仅仅刻画了戴维森太太拿着牧师的外套却没有帮他挂起来,读者却可拼凑出这幅画面,即外套被遮盖在了牧师的断臂上。
《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其实是作者向四度斩获普利策奖、同样取材于美国乡村的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致敬。不仅书名取自弗罗斯特的同名诗作,拉什在书中也借用了不少弗罗斯特的隐喻,因此对照弗罗斯特的诗篇来寻找这些碎片,也是阅读此书的乐趣之一。
譬如在弗罗斯特的同名诗歌里写道,“大自然的第一抹新绿是金,也是她最无力保留的颜色”。在拉什的同名短篇中,庞德先生用一罐战死士兵的金牙作为纪念品,自然引人觊觎,无法久存。弗罗斯特写到“初发的叶子如同一朵花,然而只能持续刹那”,在拉什的短篇《丰饶而陌生》中,少女意外失足早亡,作者用山茱萸花瓣凋零坠落、随波逐流再重获自由,隐喻青春年华的刹那绚烂。而《地图终结的地方》中,年老的男人拒绝偷食苹果,成为他获得新生的契机。正如弗罗斯特所写,“由是伊甸园陷入忧伤悲切,破晓黎明延续至晃晃白昼”。在《夜鹰电台》中,主人公主持的电台竞猜问题的答案《雪夜林边小驻》,正是弗罗斯特的作品。
还是说说《历史的仆役》吧,这是在心境宁静的时候最有味道的一篇。作品开头的叙述:“自从受雇于英国民族舞和民谣协会以来,威尔森就把自己当成是历史的仆役。事实上,还是个非常鲁莽的仆役。”威尔森从英国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的阿帕拉契山脉探访原住民,为了让阿尔比恩的音乐得以流传。此后,荒诞的感觉在他进入山脉深处时不断加深,“房子变小了,有的还歪歪斜斜,大多没有粉刷过……荒蛮感唤起古旧的时代”。而这一段旅程正是向着过去的迈进。
威尔森来到了一个叫做麦克道尔家族的住处,家族从苏格兰而来,曾祖母将近一百岁了,她大概会唱一些过去的民谣。老妇人唱起的《格伦科的雪》,我们才知道歌谣都指向了格伦科大屠杀。1692年,当麦克唐纳家族的人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被他们热情款待了十二天的坎贝尔家族的军队,执行英格兰威廉三世的命令,突然向他们举起了屠刀,只因为他们的首领麦克伊恩迟迟没有和威廉三世结盟。威尔森觉察到不对,他想要告辞,却晚了,老妇的孙子把拔火棒从火里拿出……威尔森掏出钱包来,但是,“没有人,即便是国王也不能收买麦克唐纳家族的人”。威尔森带着长久未能愈合的舌头和引起轰动的故事回到了英国。
歌谣是时空延续的明证,是仇恨的载体,主人公为了得到这富含仇恨的歌谣,却为其中的仇恨所伤。我们读到此处也许会想到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的长篇小说《根》,那是在寻找来处,寻找心灵的寄放处,而《历史的仆役》却让我们记住了千年的仇恨,依然无法消解。
放弃热闹喧哗的新时代美国形象,转而投身寂寞的阿巴拉契亚文化研究,拉什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弗罗斯特的“人迹更少、从此决定了一生的道路”。然而在这片鲜有人问津的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却和我们的生活面貌没有本质区别。拉什告诉我们,生活中旁观者清的局面虽多,但潜伏的细节早已注定了结局,只是我们未及觉察,“我们不寻找命运,命运会来寻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