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此刻,虽然已经辞世,但103岁的前辈孙犁先生依然在书案,活在微温故纸丛里。我那本没来得及交出版社的《孙犁书话》,也未说完我想说的话。在我眼中,先生寂寞前行的文学足迹,冷也从容,热也从容,直到多少年后,老去才尽,曲终人可散。
用“十五志于学”来说少年孙犁,的确如此。1925年,保定安平东聊城桑梓少年孙树勋,坐着父母雇来的驴车,离乡赴安国就读。1935年春天,从京漂青年到失业在家,在父亲的支持下,孙犁订阅了一个月的《大公报》。在反复阅读过上面的副刊后,听从不识字的妻子劝告将这些报纸糊墙用了。孙犁这样回忆:“我把报纸按日期排列起来,把有社论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广告部分糊在顶棚上。这样……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脱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卧,或立或坐,重新阅读我所喜爱的文章了。”
1955年,孙犁先生为诗人朋友鲁黎说了几句好话。当鲁黎被当场逮捕,他才大吃一惊,精神上忐忑惶恐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年底,他到北京参加了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的大会。有人推举他发言,友人以他有病为由,为他解了围。一连串的精神刺激,脑疾加重,风吹人倒,甚至想到自杀。
1975年6月24日,孙犁在给韩映山的信中说:“我有很多缺点……其中最重要的是寡识和寡断。由于这种性格,我想等事情有个最后结果再告诉你,现在总算有了个结果:终于离开了。”孙犁曾经向往已久的第二段婚姻,没有维持多久,便以离异告终。
独居的孙犁,在他66岁出版《晚华集》后,每隔一二年就出版一本书,直到82岁出的《曲终集》,10本书共130万字,全是精短的笔记小说、散文,以及极见功力的读书记。经历了文化浩劫的孙犁,仿佛一只水中沉凫,沉浸在记忆的白洋淀,莲花深处的水域,待到夕阳无限,定叫它彩霞满天。
在我青春最迷茫的28岁,从乡村独自跑进保定,让我在古城相逢书册中的文学前辈孙犁先生。尽管此时文学重镇保定已经没落,文学早就被边缘化,但我深深痴迷上阅读写作,以拯救自己残破荒废、不断随波逐流的青春。我不断搜集阅读,从《晚华集》到《尺泽集》,从《远道集》到《曲终集》,从《书衣文录》到他的《耕堂读书记》。从文字中,我寻找到了自己从未走出的冀中大故乡,隐藏在文字中一百年来最真实的风土人情,在这块冀中大版图上,我也决定树立我的人生新坐标。
偶尔读过孙犁先生的一首诗:“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物情犹可见,词客未能忘。”读后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一位大道低回,生死从容的师宗大儒,走向天地虚无。1995年先生洗尽铅华,宣布封笔,回味绵长的最后十本小书,从此成为文字绝响。于我而言,103岁的前辈先生,依然活在他的每一本书页文字中。等待着我的世界里,阳光将暖,春意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