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栖身鸽笼般的公寓楼，恐怕只有走进胡同里，才可以细细端详燕子了。

　　雨儿胡同，古老的小巷，诗意的名字，本是去寻访一段历史，却不想在一处大宅门的漂亮门楣角上，发现一个精巧的燕窝，如镶于门上的纵剖开来的半只陀螺，形状、颜色都似。花生样的小泥丸几近松散地粘在一起，纤细柔韧的干稻草向右倾斜着纵横交错地穿插在泥丸间，有几根很随意地垂在巢下方，于风中悠然晃动着，如灯笼穗子，如此整体看上去，犹如一条厚厚卷起的马海毛棒针围巾。建成这样一处住所，大约要一对燕子夫妇忙碌四五日，一个泥丸一个泥丸地与干枯的稻草、小树枝粘合在一起，在我们看不到的爱巢里，还有辛苦衔来的羽毛、碎布等铺就的柔软温床，那是为宝宝们准备的。

　　我有些质疑这巢窝的坚固性，但疑虑很快被四个从中探出的黑亮小脑袋打消了，如此小巧的巢窝中竟然养着四只宝宝!憨憨的，挺着雪白溜圆的肚子，样子像极了企鹅。看那个头，也和成鸟差不多大了，绒毛基本褪去，只剩前面颈部还挂着些浅驼色的绒毛，看样子快要满月了。雏燕颈子上面是一大片桃叶状的咖啡色羽毛，十分醒目，如戴了一只硕大的口罩，映衬得炭色的喙更加短小精巧。即便与头部羽毛同等乌黑，一对溜圆的眸子却深邃了许多，透彻如湖，略显不安地打探着搅扰了它们安宁的不速之客。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转动着身子，其中一只还自豪地展示了一下几近丰满的灰黑色羽翼。

　　我发现，燕巢正下方不远处有一块原木色的长方形薄木板，颜色与风格同整个大门的古朴迥异，明显是新近钉上去的。想起听说一些人因不堪忍受在自家屋檐下筑巢的燕子留下粪便而捣毁燕窝，立时明白了院落主人家的智慧与善意。燕子是恋旧巢的，方向感与记忆力极强，离巢数月、南飞几千里，春来北归时依然寻得到曾经的家。对于主人家的如此安排，燕子定是心领神会的。主人家必定也是极爱这对燕子的，也因着爱，才想出了和谐共处的妙法子。

　　猛然间，雏燕们齐刷刷张大了嘴巴，此时小家伙们的头部似乎只剩下嘴巴了，极其夸张地固定成大大的“O”，露出里面的黄色来，像一只只打开口的杏黄色小口袋。那样的眼神是见过的，是在见到妈妈乳头的婴孩眼睛里，孩子们的期盼惊人又理所当然地相同，不同的是小雏燕们看到的可能是妈妈，也可能是爸爸。总之疾速飞来一只亲鸟，它紧贴小窝，几乎把整个头部放进了中间那只雏燕嘴中，没有吃到的宝宝们依然大张着嘴巴，眼神里是羡慕、失落加上盼望，精确诠释了“眼巴巴”这个词汇的定义，那是一种不忍直视的眼神，是父母们继而奋起寻食的动力。爸爸妈妈是不会偏心的，它们总是按着顺序喂食，不会因为哪个嘴巴最大、身体最强壮就可以多吃。亲鸟喂食时身体依然保持飞翔的姿势，翅膀在空中扇动着，尾羽展开，露出一排漂亮的白色大圆斑，裙裾般，最外侧两个极其细长的尾羽叉开来，如芭蕾舞者修长的腿，姿势优雅而充溢着慈爱。这样一个喂食过程是在眨眼之间就完成了的，而后又箭一样飞出去了。如此两只亲鸟交替穿梭，你来我往，分不清哪个是谁。

　　古老的胡同里栽种着些许古老的槐树，有几棵是伸展双臂合抱不拢的，不时有葱郁的树荫从高墙探出，与墙外的呼应着，给狭长的胡同遮起浓翠的凉棚，不只是人，也是鸟雀之所爱。然而燕子对此似乎并无兴趣，它们只在空旷处穿梭飞翔，身姿矫捷优美，线条流畅，尤其是滑翔时极尽优雅。我诧异于燕子捕捉昆虫速度之快，只见它们在空中几个来回，就将小飞虫送入宝宝口中了，箭一般地去，箭一般地回，不见歇息，似乎永远精力旺盛。

　　飞翔并不耽误歌唱，歌声也如飞行一样急切且响亮悦耳。燕子是极善飞行的，从清早四点直到晚上七点左右，除却午间稍事休整一下，通常都是在空中捕捉昆虫，想着我们常被朝九晚五的工作节奏搞得疲惫不堪，真是要佩服燕子的勤奋了。

　　胡同里的燕子不止这一家子，单是我看到的燕窝就有三处，大多建在门楣正中，看来那是燕子们最为中意的位置了，想必是为了安全吧，那是别的动物们不易靠近的所在。

　　据说燕子筑巢选址也是颇为讲究的，钟爱古老胡同的燕子，是否为这历史的厚重吸引?一扇扇朱漆大门之后，曾记录了皇家衙门、王公贵胄、名流巨贾的荣辱兴衰。乌衣巷的燕子寻不到王谢家的旧宅了，雨儿胡同，门楣未改，高墙之内数易其主，厅堂楼榭尚有遗存，可是谁在乎呢?只要这胡同里依旧安宁，朱门依旧安好，燕子便继续它们世世代代的繁衍，年复一年地过它们忙碌而快活的日子。

　　生活于这样的胡同中，日日嗅着历史的味道与燕子为伴，只这一样就令我羡慕不已，这是历史与自然赐予的奢华享受，却这么轻易就拥有了，怎能不让人羡慕!而对于身为过客的我，只是经历了这一段美好，心已是怡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