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吃
2018-06-06 09:26:00  来源:检察日报

  梁平,当代诗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作协主席、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著有诗集10部,诗歌评论集1部,长篇小说1部。

  小时候特别想过年,到了现在又特别想小时候的过年。想来想去,有意思的还是吃。

  还记得四川流行的一首儿歌:“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妈妈没得钱……”这是很典型的四川方言唱出来的。那个年代,巴蜀大地无论城市、农村几乎没有人记不得。所以过年的吃,也因为这首儿歌被烙上很深的时代痕迹,想不去翻动它都不行。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这首儿歌声中度过的,过年的吃,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汤圆。

  要过年了,家家的小石磨都早已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一年也就用这么一次。磨汤圆面很讲究,一般在年三十的前几天,大人们先把买来的糯米用水浸泡,然后将发胀了的糯米一勺一勺舀进磨眼。推磨之前,小石磨的出口处还要扎一条白布口袋,那是磨汤圆面的专用口袋,也是一年用一次。汤圆吃完了,洗净、晒干、折叠好第二年再用。每到这个时候,大人在磨面,家里的小孩全都围着自家的磨子转,快乐得放弃了所有的游戏。

  一家人过年,糯米总要磨十多斤,只是汤圆心子顶多一碗。做汤圆心子的原料一是凭票供应,二是价格不菲,哪家都不敢铺张。那天,我家糯米磨完以后,母亲心情很好,从碗柜里取出装有汤圆心子的碗,用食指在碗里勾了一下,放进我嘴里,自己则抿了抿食指。我喜出望外,吃在嘴里,甜在心头,只是觉得实在不过瘾,反而勾出了我的馋虫。趁母亲不在厨房的时候,我如法炮制,用食指和中指在碗里又勾了一下,悄悄地跑出去了。

  后来碗里的“案子”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母亲拿了支筷子在我伸出的手掌上重重地打了两下,然后背过身,自己哭了。

  真正过年吃汤圆的那天早上,有两个汤圆专门做了记号。母亲把这两个汤圆舀给了我,我吃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的心子比其他的多。我抬头悄悄看了母亲一眼,她若无其事地说笑着,我没说一句话,吃着甜蜜蜜的汤圆,心里却难受极了。从那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懂事了,长大了。

  等到我的儿子知道过年的时候,那首儿歌还在唱,但只是我们唱来逗他玩的,他体会不到儿歌里的酸楚了。过年的吃,早已成为一种负担,于是人们变着花样吃野菜、粗粮,喝清汤……因为肚子里太多的油腻需要消解。

  儿子长到在我偷吃汤圆心子的那个年纪的时候,我带他到我当知青的乡下去过了个年。说是过年,实际就是带着他在我当时的公社、大队、生产队走了一遭。我落户的地名叫五里坡,我和儿子一大早就顺着小路爬五里长坡。走到坪桥的时候,一个老头儿迎面走来,我觉得面熟但记不起姓名。老头儿瞧见了我:“嘿嘿,梁知青,稀客。”又回头看着我儿子说:“一看就是你的儿,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我连忙叫儿子喊爷爷,老头儿嚷起来:“啥子,啥子,我是张三,比你还小一岁,不要乱喊。”好在张三并不在意,立马从棉衣口袋里抓了一大捧炒胡豆递给儿子:“来,过年过节没得啥子好吃的,尝点尝点。”

  张三的手,因长年劳作而磨得异常粗糙,又冻裂了好多口子,像多年没有洗过似的,张三手上的炒胡豆也是黑黢黢的。我心里一阵发紧,怕儿子会轻视这样一双手、这样一捧胡豆。那样,受伤害的不仅仅是张三,也有我。为了避免这种事,我正想伸手替儿子接下,儿子已经先我一步双手接过了胡豆,放进衣兜里说了声“谢谢”。那时,我才松了口气。

  和张三分别后,儿子指着衣兜问我:“现在可不可以吃?”

  我说:“你尝两颗吧,不想吃不要勉强。”

  老实说,我心里觉得儿子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他可能觉察我的一惊一乍,先是剥了一颗丢进嘴里,然后抓出一把捏在掌心,一边走,一边嚼得津津有味。不到一会儿功夫,儿子满嘴满手都弄得黑黢黢的了,看上去像个小丑。看着儿子很滑稽的吃相,我强忍住笑,一股热流从心里涌遍全身。在儿子身边,我也被强烈地感染了,索性和儿子一起,边走边吃,不一会,把自己也弄得满脸花满嘴香。

  过年的吃,是过年很重要的事。有的吃,单单只是为了吃;有的吃,却在不经意中吃得刻骨铭心,吃出了许多意味。

  编辑:苏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