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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黄桷树
2018-05-31 09:08:00  来源:重庆市人民检察院

  在重庆,黄桷树是相当常见的,在城里,在乡下,在铅色的水泥道旁,在半山的崖壁上……似乎在有人的地方就总能觅到它们的身影。我住的小区水池边也有一棵黄桷树,在炎炎夏日里,摇曳着那一片赏心的青翠,那是小孩们嬉戏玩闹的天堂。有时在午休的邻居被高呼小叫吵醒,大喊一声“是谁家的小孩在那里吵”,那群孩子顷刻间就鸟散了,但过不了多久他们必又折返回来。在这么个夏日,对不午休的小孩们而言,实在没有更好的去处。

  我的故乡也有一棵黄桷树,就是那些走南闯北多年的人见到它,也莫不称奇的。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没人能说清,连村里九十七岁的三外公也曾说,在他小的时候,树就有这么大了。七、八个小孩手牵手围着一周,才能勉强将它合抱。这棵树长在半山腰光秃秃的石坝上,巨大的根深深地扎进石缝中,竟将石板崩裂了。老人们曾讲原来黄桷树下有个小庙,在文革中被破坏了,仅剩下几条长石凳。

  小时的我家,母亲是民办教师,收入很少,除了一家日常的开销,还要承担我奶奶、外婆的生活费,即使耕作土地作为贴补,但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所以我除了在过年时得到压岁钱,平时是没有零花钱的,但小孩的嘴是天生的馋。

  随着几场淅沥的春雨,春天的气息越来越近了。光秃秃的黄桷树枝干上萌发出紫色的小芽苞,等紫色变成了鹅黄,一两片嫩叶舒展开来,就是我们这些小孩采摘的时候。会爬树的小孩顺着一条侧根爬到树杈间,用长竹竿轻轻一戳,芽苞就掉下来。候在树下的孩子把芽苞捡拾起来,女孩子们把外层的嫩叶撇了,由最大的孩子分了,大家就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开始嚼时夹杂着点涩味,到了最后再回味,却是淡淡的甜。村里也有几棵小的黄桷树,但结出的芽苞都很酸涩,难以下咽,唯有这棵黄桷树芽苞的味道如此特别。每每到了春意盎然的季节,这棵黄桷树芽苞带来的回味,却是如今的蔬果无法相比的。

  纵横交错的树根中间紧紧地包着一块青石。听老人讲,很久很久以前,一条青蛇在树下修炼,日久成精,想要升天。却因青蛇伤害人畜,犯了天条,激怒了玉皇大帝。于是有天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道强烈的闪电将蛇精劈死了,化成了一块石头。黄桷树为了让它不再作恶,又把它紧紧的包裹起来,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这故事是村里最老的老人说的,他长着如黄桷树根那样长长的胡子,所以当时大家都相信他的年纪和黄桷树一样苍老,也相信他说的话。

  都说这棵树有镇妖的功用。小孩夜哭不止,或是夜里发高烧,老人就会说这是在白日里撞了邪。这时一些女人就到黄桷树下虔诚地烧一叠纸钱,点几柱香,在树根上缠上红绸带,为家人祈祷。村里人对这棵树有着莫名的敬畏,即使在上世纪中叶举国上下振臂高呼“赶超英美”,“大办钢铁”的年代,满山的树都被砍伐用来当炼铁的柴火,这棵树因有全村人的保护,仅是被外村的人偷偷锯掉一截旁枝,如今也能看到印记。

  在我七岁时的一天夜里,发高烧,胡乱说话。外婆以为我是被什么妖孽迷住了,赶紧颠着小脚到黄桷树前跪下,烧纸钱,许愿。大人们又用红纸沾酒贴在我的胸口和脚心上,到清晨的时候,烧退下了,树上也多了一条为我还愿的红绸。我十一岁外出求学,其中当然有很多的艰辛和困处,每年放寒暑假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这棵树。当我再抚着那深深扎进石坝的树根,感觉到它那勃勃的生命力,彷佛自己也能从中吸取到无穷的动力,即使藏着再多的委屈也释然了。

  小孩们会说春天的黄桷树最好,而大人们迷恋更多的却是夏日的黄桷树。那时的乡下人家多是瓦房或是草房,比较低矮,窗户又小,通风不好,所以一到夏天,屋里常像蒸笼一样,即使什么也不做端坐在屋里,不到一会往往都是大汗淋漓。随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淡淡的隐去,早有人用晾晒干的苦蒿草在树下点燃,熏跑蚊虫。不用召集,大家都来到树下,倚在树根上,坐在石凳上,躺在石板上……享受着山间抚过的习习凉风,不着边际地讲封神榜、说水浒,从远近的奇闻轶事谈到庄稼的长势和收成……在白天有了矛盾的两个人,也在玩笑声中和解。

  从我记事起,我们全村人都比较和睦,很少有打架或是对骂事情发生。即使有了较大的争执,村里最老的老人出面说,你们到黄桷树下跪着发个誓,谁讲的是实理谁心里最清楚。那么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就会平息下来,各自去做事了。我现在居住的高楼,入住四年,连隔壁邻居的名字也叫不出来,这当然不会和邻居有争吵,但除了偶尔在电梯里碰见后微笑着互相点点头,却没有半点交流。

  大人们谈天说地,小孩们就在旁边玩捉迷藏,疯跑一通。到了深夜,大家都散去了,也有人不回家,卷了一条被单,睡在光滑的石凳上。我也曾在黄桷树下的石凳上睡过,仰望着头上黑黝黝的黄桷树影子,在恬静的气氛中,彷佛能与眨巴着眼的星星交流。有月亮的夜晚,如水的月色给山野披上一层透明的细纱,将一切都变得朦胧,似梦,似仙境。在浓浓的睡意间,有嫦娥驾着一片白云悄悄飞过,微风里夹杂着乡野里特有的甜甜的气味,人就更加迷离沉醉了。早上醒来,头发上凝着清露,湿漉漉的,像刚洗过头一样。我在树下过了几夜后,因夜间潮气太重,不管我再怎么央求,母亲也绝不让我再在树下过夜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能享受树下过夜的乐趣了。

  那样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我彷佛才从梦中醒来,身上还残留着黄桷树叶间的清凉。但我确也知道,那群在黄桷树下嬉戏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各奔东西;那长着长长胡子的讲故事的老人早已驾鹤西去,连最爱我的外婆、母亲也渐行渐远。只有那黄桷树还在风中摇曳着枝叶,树下光滑的石凳在静静地等待,还能有皎洁的月光作伴吗?

  故乡的黄桷树啊,如果你真有思想,你还会惦记我吗?

  作者:梁晓川

  编辑:徐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