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暑假,我接到大同一中录取通知书要上高中。我妈让表哥忠孝跟我到的学校。
三年前,我小学毕业考初中时就考到了大同一中。那会报到时,是五舅舅骑车送的我。五舅舅后边带着我的行李,前边的大梁坐着我。这次我跟我表哥一人骑一辆自行车。
慈法师父知道我吃完早饭去学校,一会儿跟里院出来一趟,一会儿跟里院出来一趟,看我走了没有,可他又不进我们的家。他从来没有进过我们家。
我们先把两辆自行车推到大门外,然后把行李卷抬出来,捆在我的后车架上。表哥车后要捆一个方木箱。箱里面是我妈给准备的需要替换的内衣外衣和洗脸刷牙的用具,还有一些书,还有我心爱的口琴,另有一个敞口玻璃瓶,里面装的是红糖姜茶粉。这是慈法师父为我脾胃不好给我配制的。
慈法师父又是给扶车子,又是给扳车架,碍手碍脚地帮着我们,还“这里有点松,那里再紧紧”地给我们监督和指导着。
表哥说师父您就放心哇。师父说,松了容易打偏,紧了没不是。
师父又揪揪这儿,拉拉那儿,最后说,这下行了。说完跟衣襟里抽出大手绢擦汗。
见我们推起车走,师父说,我看两个儿先推着走上一会儿,过了西门外十牛路口再骑也不迟。
我说,没事儿,我们骑车的技术可好着呢。
师父说,光你好不行,那得开车的司机技术也得好。反正是小心没不是。
我们两个上了车,师父说,招人记得每天饭前冲姜茶。我说噢。骑了一截,又听见师父在后面喊:“两个儿靠边儿骑——慢点儿骑——”
我大声回答:“噢——”
出了巷口,往西门拐弯时,我回头看,师父还在街门口远远地望着我们。我冲着他扬了一下手,骑过去了。
表哥说,师父是真心地看好你。
我说,听说我考了大同一中,师父高兴地说这得奖励奖励,掏出三十块钱要给我。我妈不让我要,可师父硬给,说一中是全省有名的高级学府,不奖奖孩子我说不过去。
这一路上尽是骑车的。要不是带着人,要不就是带着行李,一看就知道跟我们是一样的,要去大同一中报到。记得三年前就是土路,可现在还是土路。路两旁的树倒是长高了,绿荫荫的。报完到,认识了教室,安顿好宿舍,表哥抬起胳膊看了看时间说,还不到十点。我说回家有点早,走吧。我领你转转我们学校,看看比你们大同二中如何。表哥在二中上过初中。
我领着表哥先转了北园,再转了西园。这两个园子都种着菜。地塄畔是各种花儿,蝴蝶上下飞,蜜蜂嗡嗡嗡。转到前院,尽是树。从叶子的形状来看,不下十种。我说肯定有樱花,日本人种的。表哥说,应该有腊梅。我说肯定有,就是认不得。东操场周围又都是大片大片的林地,长着高大的树。表哥说,杨树。我说,钻天杨;表哥说,白杨。我说,都有。表哥同意我的说法,都有。
最后又转回到北边,转到了食堂。有个老师跟里面出来,端出一个铝饭盒,里面是炖猪肉。
表哥说:“想吃?我给进去买。”
我说:“咱们不是说回家吃饭?”
表哥说:“啥也不是死的,是活的。再说,我看见你刚才在咽唾沫。”
表哥进去了,起初不卖给,说这是教工食堂。表哥说我是他家长,来领他报名,早起没吃饭,饿了。最后卖给了。一人一个炖猪肉,两个馒头。统共才要三块钱。
绿豆汤随便喝,俩人可吃了个香,可吃了个饱。表哥说,咱们再转转,憋的。
我们转回到宿舍,宿舍又多了学生。每个班的学生都按中考的成绩排着学号。我是十二号。排名一号的,是法定的班长。
我们班的班长是我的应县老乡,又跟我是同一个宿舍。我跟他打招呼说回家呀,明天早晨来。他说回啥呢回。我说我跟我妈说好了中午还回去。班长说,啥中午,你看看几点了。
表哥抬起胳膊看手表说,三点了,要不你甭回了,省得明天还得早早地来。
我说,我怕我妈不放心。
班长说,又不是个女孩子,怕啥家长不放心。
表哥说,不放心啥呢不放心,我一回去不就都知道了。
我说,那你走就你走吧,告给我妈就说我赶星期六下午就回去了。
表哥自己走了。
下午饭是四点开。我不想吃,只喝了一碗稀饭。我正在门口洗碗。有人喊我,一抬头,是方悦哥。方悦是慈法师父的侄孙,他跟我表哥岁数差不多,两人是好朋友。
“方悦哥。你咋来了?”
“曹大妈让我给你送馒头。”他跟车筐里提出个毛巾做的那种手提袋。
我认得,那是我们家的。我这才想起,我妈怕我在学校吃不好,挨饿,说要给我每天补一个馒头。
我说,早知道你专门来一趟,那我还不如跟表哥回去。
方悦哥说,别提你表哥了,让你妈狠狠打了两个耳光。曹大妈今天也真的是气坏了。中午把饭做熟,咋等也等不住你们两个回家。
我说:“这事也怪我。回去我妈想咋打打吧。”
方悦哥说:“打啥打。忠孝一赌气走了。曹大妈又想起给你送馒头。唉,你是不知道当妈的心。行了,我走了。”
望着方悦哥的背影拐了弯,看不见了,我这才捩转过身,“唉——”地长叹了一声,提着装馒头的手巾袋,闷闷不乐地返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