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饭后随笔》里讲到明清两朝有俗语:起个号,刻部稿,讨个小。读书人稍自觉有点出息,便赶紧要来这个“三部曲”,真是“雅得一塌糊涂”。谐趣之中见嘲讽,入木三分。
我未曾“出息”,想以后也出息无望,于此“三雅”中只占了“起个号”——“寸步斋主”的“雅号”伴我近二十年矣。寸步者,致慨于半生蹭蹬,取“寸步难行”之意也。每个人心中都有座牢笼,也许我是想提醒自己打破牢笼,脱胎换骨。
然而说来惭愧,有好多年,“寸步斋”只是一无处“落实”的空洞语词。直至2007年岁次丁亥,倾尽所有,复告债、按揭,在三十八岁上,我算是终于有了自己名下的第一份“不动产”,举家搬出学校的单身宿舍,“寸步斋”三字方得“落而为实”——斋主流离半生,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房了,老杜“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两句或可写照彼时心情。未曾想其后,屡蒙改革红利润及,居处又凡三徙,“寸步斋”又随我在这个城市“漂流”。现落地为蕞尔小城,古黄河畔,一准高档小区之某栋六楼,一三居室内。
“寸步”二字,屡被有望文之习者意会为“蜗居逼仄”,虽属误会,却也歪打正着。寸步斋虽不至“仅可容膝”,却也实在够得上一“小”字。我羡慕诸友中书房至大者,可坐,可卧,可欠伸,可信步;而“寸步斋”中若也置一榻,则那把椅子便无去处,只好站着写字矣。如此,就只能自我解嘲:书房大小与读书写作的出产,往往不成正比,如梁实秋先生所言,“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监狱里写的”哩。我不惭愧书房之小,却惭愧读书写作产出之低,故目下还正在努力。
周作人《书房一角》里曾讲,自己的书斋不可给人家轻易看到,因为那是危险的事,危险之一在于被人“看出了心思”,危险之二在于被人“掂出了斤两”。然作人先生自己在北京的书房“苦雨斋”不仅是他读书写作之所,同时也用作延客品茗,似乎并不怕人看。我庋藏之书多书市上大路货,没什么足可夸人的善本珍籍,却也并无“被人掂出斤两”之虞。交游极窄,聊胜于无。偶有客来,也直奔饭店,花不明不白的冤枉钱,赞助本市餐饮业。家门尚且不进,何况书房!
我在拙著《爱是难的》的“自序”里有言:“在生活中我只是一些碎片,阅读和写作就是我的语言疗伤。”如此,则“寸步斋”实我疗伤之所也。悍妻不讲理,长官不待见,宵小视我如仇雠,同事看我如异类;人在江湖,指指点点,嘁嘁嚓嚓,破事烂事,张爱玲所谓“咬啮性的小烦恼”,无日无之。然只需斋门一闭,一卷在手,便足“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人活于世的诸般残缺与亏欠,皆毛毛雨矣,破事烂事,复于我何有哉!明人于谦有句状读书之乐:“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欲不染尘氛,难极;但最起码,在“寸步斋”不足十平之内,我觉得还是可能的。
自小有本族先辈便视我为“没用人”,当年我还不服气,现在只得佩服该先辈的“三岁看老”。虽学历在本乡最高,却迄今不仅未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以光耀先祖;且也未能在这个“向钱看,向厚赚”的时代赚个坑满谷满,以分润乡里,非天地间“没用人”而何?!
非唯没用,且情商极低。落落寡合,每见生人、官人便无所措辞,浑身不自在,手脚亦无所措置。人皆向外而活,攻城拔地,天地开阔;我却一步步从差不多所有公共生活中撤退——“寸步斋”,又实我逋逃之所也。只有在斋中拥书,或读,或写,或吟啸而效晋人之驴叫,或趺坐而学高士之禅修,事事皆由得我,便觉生命之大自由、大自在、大痛快!
常被问及“你为什么要写作”,也常就此放言高论,云里雾里。其实,真实原因毋宁是,没其他本事,便端赖此以证自我价值。于书斋内驱遣文字,如撒豆成兵;营局谋篇,如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虽未能决胜千里;每成一文,却难免顾盼自雄——“寸步斋”,又实我为将、为王之所也。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用生动的语言描述了人类美好的生活场景:“……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信哉斯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只要不是得陇望蜀、好高骛远,心境便就淡然,别人也见怪不怪。这是这个伟大时代里我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