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信主编的这本爱情主题的八位诗人合集,让我想强调的是人作为生命体与语言言说之间的特殊关系和诸多可能性。显然这本集子里的诗人身份有些特殊,但是我们最终面对的只能是语言现实。
人世的爱情使人沉浸、沉醉、沉迷,但是爱情也使人沉痛、沉湎、沉哀。正像当年徐志摩在诗歌中所疑惑与追问的——“恋爱它到底是什么一回事?”爱情是冷暖共时、悲辛交集的,甚至悲剧性的爱情总是远远多于举案齐眉花好月圆。
这本诗歌合集,我看到了写作爱情诗的多种可能性。这个最为关键。爱情和人生一样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有人看到的是短暂虚幻的彩虹,而更多的人经历的是暴雨滂沱。在这些爱情诗篇中,历史已经作出证明——是诗歌使爱情得以长久和永生。因为集子涉及的诗人和文本较多,我只能以碎片化或者跟踪扫描的方式说一点感受。实际上,收入集子中的一部分诗作和“爱情”没有太大关系。我只能挑拣一些相互关联的主题性文本约略谈谈。
八个诗人,刚好是八面来风。一棵爱情之树,因此有了各种形状,结满了各种可能性的果子。
崔友的诗让我想到了盐——眼里的盐、青菜上的盐、水中的盐以及雨水中的盐。在日常和化若无形的时间面前寻找和探问爱情的存在更难,而崔友是一个细微的观察者——“在青菜的伤口,加盐”。由此,天井里的那只杯子最知晓昨夜的雨到底落下了几寸。崔友能够在或快速或舒缓的节奏中进行“记忆”的抒写,有回溯有反刍,有慰藉也有些许的冷。《法律术语诉说的爱情也美丽》这首诗具有“发现性”,“法律术语”使得这首诗带有陌生化以及随之而来的戏剧性效果。这样的诗就像我上文说过的那样不是单纯的“复述”而是具有了某种创造性。
刘红立的诗歌内敛而富有知性感,语言讲究“咂摸”,形制上如同“小令”——体制不大、句式精短。这正如大凉山地区小巧的口弦,器物虽小但是可容纳人世以及自然声响,那“黑红黄”的音符正是生命悲辛交集的持久颤音。
李勋的诗歌更具抒情性,这些诗带有个体在时间沙漏中的不安,有着显豁的身体感受力。那是细细的沙砾在纸上打磨的声音,也是一种有摩擦感的并不轻松的诉说。
苗同利是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在这些诗行间我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风声——远至阴山草原,近到隔壁身侧以及骨缝和内心。风声中不时有各种熟悉的或陌生的女性身影隐现。苗同利的诗歌具有较强的描摹日常性的能力,更重要的则是他在擦亮这些细节和场景同时的虚化、转化和宕开的隐喻能力。其中有个人的命运和真实的现实感。秋风吹遍百草,何以抚慰诗人的草木之心?
邰筐的人和诗我都太熟悉了。他无疑是70后一代诗歌写作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多年来对城市化空间“凌晨三点”情势下个体命运和整体精神境遇的抒写已经具有典型的象征意义。秋风正吹过这位“城市测绘员”疲竭的脸。而邰筐那些关注和聚焦于女性和情感视域的诗作,其重要性在于他在“二苹”“小乔”这些实有或历史性虚化的女性空间那里所凸显出来的开阔而尖锐的个人化历史想象能力和求真意志。也就是说这些文本既是从邰筐个体生发出来的,而内里又是与繁复莫名的时间场域连接在一起的。这样就带有了普世性情怀。
见君,是河北中青年一代的中坚。就见君的诗歌文本而言,在隐秘、无着、无望、虚妄的时间暗流前他一直在寻找对应于内心真实感受的对应物。见君的诗歌有锐利的刀锋拂面,也有甜蜜的火焰舔舐。新伤与痼疾、毒蛊和酒液同在,凛冽与慰藉共置,也许只有诗歌能够填充浮生那些空缺和不完满之处。
女性要生活在办公室和厨房里,但是她一直有一个后花园,爱情是里面经营的一切。周玲的诗我这两年开始关注她,把她的诗也选入了诗歌年选。后来在江西偶然见到她,才约略知道了她的工作和写作情况。这几年周玲的诗变化很大,也在迅速成长起来。她的诗歌大体舒缓如流,但也暗藏漩涡与不安,其间又不时闪现针尖和芒刺。有时候是犹疑缓步,但有时又跑动起来,是肯定决绝与迟疑返身的合体。像大多数女性一样,她对于爱情有着梦幻般的憧憬,于静默独语或热切交谈中一直在诗行里擦亮那只水晶鞋。
最后该说说老信了。老信,本名赵信,与他第一次见面还有点戏剧性。当时是在邯郸见面,互相打招呼,“赵信”这个名字在燕赵古都邯郸有些穿越的恍惚感——汉武帝时期争议最大的将领。老信是懂得生活和诗歌那条秘密引信的人,但是他不急于点燃。有时候抻着,有时候掖着,但有时又抽冷子一下子点燃炸裂开来。所以他的诗歌即使是从外在形制来看也能约略发现其诗歌的内质。老信将“情”“爱”置于日常和想象的交接地带,置放于或虚或实的过渡空间。在琐碎无味或者光怪陆离的场景中他隔着墙壁捅出了一个洞,因为那些隐秘的藏着的皱褶和背后的那个开关更多人是看不到的。
嘚嘚的马蹄声,是归人还是过客?写作的残酷性还在于“死亡”“孤独”“未知”“偶然”“变故”“虚无谵妄”“无能为力的事物”“无物之阵”对诗人经验和想象力的挑战。诗人还必须对所处的现实甚至这个时代发声。最终留下来的是缠绵悱恻又痛彻刺骨的诗句,是一个个深夜里灵魂的对饮与静默。这些爱情诗,它们会出现在你买菜回家的十字路口,出现在你背着行囊的无名车站,出现在你挥手作别的黄昏渡口,出现在你沉思发呆的某一个瞬间。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穿越时代和时空成为人类精神共同体的无疑就是爱情诗。
爱情的诗篇是坎坷人生路途中的春秋来信。有人幸运地打开了其中的温暖和秘密,有人则最终错过了与这封信的相遇。那些诗句已经成为时间和泪水的熠熠结晶,成为冬夜里激情淬炼之后的痛彻和冰冷,成为丁香、玫瑰和荆棘、挽歌味道的悲辛复合体。当你还年轻你没有权利去拒绝爱情和诗歌的冲涌,当你老了的时候你也会在炉火旁打盹,于醒来时继续在微微的颤抖中读那些关于爱的诗篇。不论是热望希望还是无望绝望虚妄,不论是平静舒缓、激越痛彻冰冷的,它们都一起形成了我们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爱情阴影和情感光斑。
当你从尘埃和冰雪中走过,爱情的火焰是在继续燃烧还是已然化为灰烬?
当你在无名小站等待一个人到来的时候你该如何抑制住胸口的怦然?
你是否在日常的麻木中听到了爱情远去的声响?你是否在秋阳的明亮中体味到了虚无和晦暗的同时到来?你是否还闻到了花朵的芬芳但也目睹了玫瑰上的泪痕与血痂?
继续读诗吧!因为,我们不能没有爱情!
(霍俊明:诗人、评论家,现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著有《无能的右手》《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文学现场对话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