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老红学家们,隔三岔五,便有新论拿出来,足以说明,《红楼梦》好似一座富实的煤矿,非但挖之不尽,还能养活一批学者,不像有的煤矿,动不动就垮塌,把人压死。
刘再复写过一篇文章,说《红楼梦》的理由是青春的理由,是女子与儿童的理由。中国要成为拥有灵魂活力的“少年中国”“青春中国”,最需要的是《红楼梦》和“五四”新文化。还说,贾宝玉选择林黛玉,不是生存原因,而是存在原因。存在的原因便是灵魂的原因。这就点出了“存在”比“生存”更高档,因为有灵魂,即心灵,穿插其中。
历来都有人谈“灵魂”,在苏格拉底,则是喋喋不休了。现在的中学生是“一怕读文言文,二怕读周树人”,而我是“一怕读卡利克勒,二怕读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口才太好,说起话来,悬河注水,几个弯子一拐,便扯得火星一般远了;端坐在椅子上,长时间拜读他的大篇说教,对我的忍耐力和退变的腰椎,都是考验。但读到后来,意思总算是明确的———要认识人的灵魂,“这个灵魂通过追随理性和做哲学的永久同伴来免除欲望,它通过对真实的、神圣的、不可推测的事物的沉思来从中汲取灵感,因为这样的灵魂相信这是它生活的正确方式”。
这样一看,灵魂追随理性,便是从“生存”进到“存在”的标记了。
我总是记得遇罗克。他从1966年1月到8月的日记,就像是今天早晨写的。他对当时一系列问题的看法,哪一种不是我们今天的观点?5月4日,他写———
“《波斯人信札》:‘我设想在某王国内,人们只许可土地耕作所绝对必需的艺术存在———虽然土地为数甚广,同时排斥一切仅仅归官能享受与为幻想服务的艺术,我可以说,这个国家将成为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
何为不朽?不朽,在于引起后代的共鸣。孟德斯鸠可谓不朽,其洞察力已经逾过二百多年了。”
而遇罗克的洞察力,也逾过五十年了。他是小草一棵,独力支持,无人相助的。他完全可以不说,不写,挨饿总是不至于的,但追随理性,使他的灵魂有了爆发力。他以锐敏,勇气,反衬出我们的因循,疲苶;他以他的“存在”,反衬出我们“生存”的浑浑噩噩。可惜他过早殉难,终于未曾有机会朝文学发展,否则,凭他的灵魂的原因,青春的理由,写出一部惊天动地的作品也是说不定的。他倒是真的好男儿———不过现在被“超男”“超女”们的身影盖住,不大有人想得起了。
人们大抵对《活着》中的福贵大爷没有坏印象,“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无奈,却合理,合法。我却以为,诗意尽管有,逍遥也不缺,还发明了一种活着的诀窍,可以去申请专利,但总归缺少点什么,是看在眼里也能说得出的了。
贾母“太重家族的兴衰,忽略个体心灵的归宿”,替宝玉选了宝钗,招致失败。中国要青春永驻,单单让人吃饱肚子也是不够的,还要有灵魂的原因。研究从“生存”到“存在”的提升,或许是一条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