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过一间很老的屋子,与我相邻的是一个老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得起他蹲在门前,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我在一个快要下雨的日子里,得到他去世的消息。30年过去了,早就应该想到他已经走了,可是真的得到证实,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痛。我把视线转向别处,天边有一抹凄凉的亮光,很刺眼,头顶的云压迫下来,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在相邻三年里没有说过几句话。这在旁人看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我却因此判定,他会一直在我的生活里,永远。
第一次见他,是我拎着行李到生产队分给我的房子前,他蹲在另一个门口,看了我一眼,没吱声,又埋头卷他的旱烟。那是下乡第一天,我落户的家就在眼前,唯一的邻居就是他了。送我的生产队长随便说了句,他是队上的五保户。我隐约意识到,这位邻居恐怕不欢迎我。
我们的家,是生产队晒场旁几间土筑的老屋,准确说应该是生产队的保管室。他是五保户,自己没有房,当然住这里;我是知青,也只能住这里。晒场四周数百米以外才有人家,偶尔听到一声狗叫,也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气无力的。我安顿停当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去和他聊聊。出门一看,他还蹲在原地,听到我的响动,连头也没抬,躬身钻进他的门里,我只好自觉没趣地回到自己的那道门。
保管室比晒坝低,从门出来到晒坝有几级台阶,每次回屋像钻进去一样,感觉不好。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我这道门管两间屋,一间大的,堆满了生产队派不上用场的农具,另一间有七八平米,用两根碗口粗的树去根去梢,连皮都没剥,洞穿土墙,再把两树之间用木条钉牢,堆满稻草,放上一张草席便成了我的床,床边放一张木桌。相邻的屋和我那间差不多,他在屋里没有多少响动,偶有单调的咳嗽声,让我知道他的存在。
真正注意他是一个月以后。那天,阳光很好,心情很好,我没有出工,端了一张小凳坐在晒坝上翻看鲁迅先生的《二心集》,在读到先生的一篇《唐朝的盯梢》时,顿生“邪念”,也想对他盯一梢,便把视线从书上移向了在另一角的他。他依然在门口蹲着,连小凳都不要,边抽旱烟边晒太阳,很惬意的样子。
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他。年轻时他应该是非常壮实的一条汉子,站起来身高起码有1.80米,只可惜我几乎没有看见他站起过,老是一声不吭地蹲在门口,走动也是躬身前行,我想大概是腰疾。一个多月来,我几次想过去打招呼,都因为他不理会而放弃。越是这样,越是吊起我的胃口。那天,我一直看着他,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偶尔把破棉袄翻开,找几个虱子用两个大拇指掐死,响声很小,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也不知道还要和他相处多久,还能相处多久,我几乎已经没有了信心。我曾经怀疑他是哑巴,后来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在哼唱“二呀嘛二郎山”,尽管我后来告诉别人居然没有人相信。
那天我从晒坝起身正要回屋,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一贯蹲着,是因为他那屋里连一张小凳都没有。我把小凳提起径直向他走去放在他的面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表情,我说了句:“坐着不累”就回屋了,也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动静。第二天一早,我刚开门就看到门口放有一大把新鲜的藤菜,择好了的,冲洗得干干净净。他还是在门口卷烟,已经坐在小凳上了,我知道菜是他放的,向他点了点头,他居然也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从那以后,我的门口就常常放有一把新鲜菜,我和他也常有了点头的招呼。我的自留地荒在那里疯长杂草,他没有自留地,他可以在生产队菜地里随便采摘,我也从此有了集体的保障。这是我一只小凳得到的回报,是老邻给我的昂贵的回报。
离开老屋的那天,没见到他,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躲避,抬头看见阴沉沉的天,想哭,但我始终没有让眼泪流下来,我走的时候的确想到以后抽时间去看望他,没想到一走就30年,我其实应该想到他等不到今天了。
一下子想了这么多往事,天依然暗,空气依然闷,雨下不下来,我的眼睛却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了……